黑河走在前往校长室的路上，一面回想不久前发生的状况、一面慨然叹气。
    
    自从来到四天宝寺中学之后，她就觉得自己叹气的次数、似乎变得比过去快要二十年的时光所叹出的全部的气加起来，还要多出几十倍。
    
    
    大约在第三堂课的钟声响起后没多久，她正端坐在办公桌前，眼睛盯着摊开在面前的书本上，然而精神却不由自主集中在身后的玄关处。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缓缓推进，她额头上的青筋也在秒针每移到下一格时、就跟着爆出一条。
    
    最后，她终于唰地一声站起，踏着饱含怒气的步伐走到门口，然后尽可能放轻手上的力道、以不造成门与墙对撞的结果下推开那扇未关紧的拉门。
    
    『……校长先生，要是您有什么事情想找我的话，请直接敲门进来就行了。为什么要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呢？』
    
    尽管这一整段句子里所使用的都是礼貌性的叮咛体文法型态，但是却能很明显地感受到话中的烦躁情绪。
    
    『呀——竟然被妳发现了，Miss黑河。』这位原本因崇尚搞笑文化而远渡重洋来到日本，却在阴错阳差下误打误撞成为教育家，最后还当上了四天宝寺中学校长的黑皮肤的外籍人士，此时正一边摸着后脑杓、一边对眼前身形矮小的女子不断鞠躬哈腰。『亏老夫还觉得自己隐藏得很好呀——因为看到妳那么认真的背影，就实在不忍心打扰吶。』
    
    『那哪叫隐藏得很好？您一直不停把门开开关关还探头进来的行为，已经彻底干扰到我了，想装作不知道都很难。』随着对方每弯一次腰，黑河头上的十字路口就愈爆愈多，脑神经也愈拉愈紧。『……请您不要对我敬礼、更不要用英文称谓来称呼我。我担当不起。』
    
    『哎呀哎呀——妳不要在意那么多啦。用Miss和Mr.来称呼老师身分的对象，这是老夫的习惯啦！妳就把这当作是一般口语的「先生」或「小姐」这样就好啦。所以妳也必须习惯哦，知道了吗？Miss黑河。』这名外籍校长哈哈哈地傻笑，本想伸出厚实的手掌拍上她的肩，却在一记凶狠的瞪眼下乖乖地收了回去。
    
    『严格说起来，我并不算真正的老师……哎、算了。』黑河揉了揉发疼的眉间，决定尽快结束这段无意义的交谈。『那么，请问您有什么要事呢？校长先生。』
    
    『唔——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啦。』校长˙西丁霍吉先生仰起头哈哈大笑。她连忙往后退了几步，免得被对方喷出口的唾沫波及个正着。『老夫只是希望妳有空的时候可以过去老夫那里一趟。啊、干脆就选在等一下午休的时候，如何？』
    
    路过的师生们莫不投以好奇的注目礼。让某人非常想当下挖个地洞钻进去。
    
    『……您都已经开口要求了，我还能说不吗。』充其量，她只是名领薪水的职员。吃人嘴软，拿人手软。没有丝毫同老板谈判的对等条件。只要尚在她所能容忍的范围内，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呀——Miss黑河果然很干脆、很阿莎力啊。』接着，他又扬起巴掌想赏给她一招应付吐槽用的手刀；只不过被闪了开来。
    
    『那么，老夫会准备好茶和点心等妳大驾光临的哦——』
    
    
    她又叹了一口气。接着，就在路过某条走廊的时候，猛然瞠大双眸，直直瞪向尽头的转弯处。
    
    又来了，又感受到同样那种扎人的视线。
    
    她眼神一凛，朝那个方向冲了过去。然而跑出了转角后，面对的却只是空荡荡的两段上下楼梯。气息也消失了。
    
    到底是什么人？
    
    
    或者……不是人类？
    
    
    她恼怒地在心中忖度。一阵有说有笑的交谈声由远渐近地传进耳里。转过头，迎面而来的是两名提着水桶的男学生。他们不晓得谈到了什么有趣的内容，水桶就这样自手上松脱滑落，当场泼了一地。而他们自己也在急着想把水桶接住之余、因为踩到了那一大滩水而不小心滑了一跤，差点滚下楼梯。
    
    黑河早在他们打翻水桶前便早了几秒钟火速避开，并且及时用一手挡住一名学生、另一手揪住另一个人的衣领。避免掉一场后果可能会更严重的无妄之灾。
    
    「呃、谢、谢谢妳……」
    
    两名学生跪在水滩中，傻楞楞地向眼前的人道谢。而被道谢的某人没瞧他们一眼，叹了口气后，继续走上前往校长室的路途。
    
    「那个人……是谁啊？学生吗？」两名少年还未从愣怔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只是彼此对看了一眼。
    
    
    过没一会儿，她很快便将这段小小插曲遗忘至脑后。等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站在校长室的大门前，伸出手敲了几下。开门迎接自己的是校长室秘书。她的外貌约莫中壮年纪，身穿笔挺整齐的套装，脸上戴了副金边细框眼镜，黑中掺灰的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看起来一副精明干练的样子。
    
    
    「喔唷——Miss黑河，妳终于来了，老夫已久待多时了呀！」
    
    由于校长西丁霍吉对日本文化特别关爱的癖好所致，校长室里除了一进门便看得见的几张普通沙发椅、用来充作会客室之外，在旁边还设置了一间小小的和室。平常闲来无事他就会窝在这地方研究搞笑文化及其精髓。甚至连待在办公室里的时候，他也会换下西装，改穿传统的日式服装。
    
    正当黑河想开口询问对方特别召唤自己前来的原因为何时，就立刻被塞进怀里的布匹打断。
    
    「来来来、妳先什么都不要说，赶快换上这件衣服吧。」
    
    她瞪着手上的东西，又翻起眼皮直瞪向面前那名满心欢喜的外籍长者，好一段时间发不出半点声音。
    
    「怎么了？妳怎么一脸无法接受的表情呢？妳不是应该很习惯穿这种衣服了吗？为了节省时间，老夫还挑了比较不费劲的款式呢。」
    
    「……校长先生，装扮不同、所代表的意义也不一样。我平常穿的不是这种东西。」黑河捧着手上那迭衣服，从牙缝中挤出字句。「话说回来，为什么我必须换上这个不可呢？我才不要！」
    
    「哎？不一样吗？」那名外籍人士自动略过她最后抱怨的话，只是翻了翻交到对方手上的那迭服饰，显然完全处于状况外。「在老夫眼里看来都差不多嘛！不要计较那么多了，妳赶快去换上吧！快快快——妳应该也不希望离开保健室太久吧。换好了以后就赶快出来吧。时间宝贵啊！」
    
    霍吉校长自顾自说完后又开始哈哈大笑，把她一个人留在和室里后便关上了纸门。黑河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在不明白对方的用意以及无可奈何下，只得用最快的速度穿穿脱脱。
    
    
    基本上，她何以能如此大方又干脆地在只隔着一扇纸门、又没附锁的房间里换衣服的原因很简单。也就是说，完全是在料准了门外那位正坐在办公桌前的校长先生绝对没胆敢搞偷窥、或者做出其它类似踰矩行为的前提之下。虽然他一点那种意思也不可能存在。以两人的年龄差而言，其实就和父女没什么两样。
    
    
    等一切就绪后，她站在和室门口，推开了纸门；然后很讶异地发现自己原本的鞋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黑色木屐。因此她翻了翻白眼，伸出穿着足袋的双脚踩了上去。
    
    正在品茗的校长听见门与门沟摩擦的声音，自然而然地转过头来。接着，双眼绽放出极度惊艳的光芒。
    
    「哎呀——真是太可爱了、太漂亮了、太美了呀！」他立刻抓起桌上的相机，开始对着她的前后左右疯狂按下快门。「Miss黑河，妳现在看起来简直就像三月的女儿节娃娃一样啊！真的是太漂亮了！」
    
    「漂亮个鬼！这种华丽过头的花色简直是俗不可耐！难看死了！」只见每响起一次快门的声音，某人头上就又开始冒出象征气恼的青筋，脸色也愈来愈阴沉。「校长先生……您现在是在干什么？」
    
    「呃？老夫在拍照呀。妳看不出来吗？」
    
    她一把挡住中年男子手上的相机镜头，竭尽全力强忍住想破口大骂的冲动。「我是在问为什么要让我穿成这样？我不是您的扮装人偶好吗！」
    
    「哎……对不起对不起。因为妳给我的感觉实在太有日本味了。妳看看，长长的黑发，秀气小巧的五官，根本就是标准的东洋人的代表嘛！我记得那是叫做什么来着？大……大什么？」
    「校长先生，那叫做『大和抚子』，是用来称呼具有传统美德的日本女性的一种名号。」秘书浅江在一旁适时提醒道。
    「喔！对了对了，就是那个啦！大和抚子小姐！」霍吉校长傻笑着搔了搔自己地中海秃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把相机从她手下拯救出来。因为那台价值数十万日圆的单眼数字相机似乎隐约发出了几声表示折损的骇人音效。「打从第一次见到妳的时候，老夫就这么觉得了。第二次就更加确定。要不是时间不够、也没来得及弄到手，否则老夫还希望妳换上十二单呢。啊、对了对了，应该连发型也要处理一下，再在鬓角插上这朵花。Miss浅江，请妳帮她——」
    
    「……我才不是什么大和抚子、更不想在头上戴那种愚蠢的装饰。还有，别碰我的头发。」黑河瞇起眼睛、往后退了一步，浑身竖满象征警戒的棘刺。让想上前接近的校长秘书不知所措。
    
    「呃……那好吧。至少把头发放下来总可以吧。」
    
    她依然瞪着那名外籍中年男子，迟迟未动作。
    
    「Miss黑河——拜托妳——求求妳——就满足我这个老人家小小小的心愿吧——也看在岩井夫妇的面子上——」这名肤色黝黑的外籍校长操着口音特殊的关西腔，对她又是拜礼又是鞠躬，上下半身几乎呈现一百八十度对折的姿态，只差没当场下跪演出苦肉计。
    
    听见熟悉的人名，不得已只能妥协。她叹了口气、松开马尾上的发带。一头长及腰的黑发在除去束缚后登时流泻下来，原本淡淡的洗发精气味变得更加浓郁。接着，她睁着一双死鱼般的眼神紧黏住水泥墙上的一片小小的污渍，完全不想理会中年男子继续在自己身边打转兼猛按快门的行为。
    
    「漂亮、真是太漂亮了！惊为天人吶！老夫果然没看走眼——」
    
    「……我从刚刚就想说了，请您不要用那么奇怪的称谓称呼自己好吗。」
    
    「咦？可是在日本，上了年纪的男性通常都会用『老夫』来称呼自己不是吗？」
    
    黑河叹了口气，放弃同这名长者争论的念头。一阵风从未关上的窗口吹了进来，轻轻地带动几条披挂在肩上的夜色发丝。
    
    「Miss黑河，妳看看自己！是不是很美！Miss浅江，妳也来瞧瞧！」中年男子将相机上的数字画面凑到两人面前。担任校长秘书的妇人眼睛一亮。
    
    
    画面里的人物穿着一套鲜艳至极的和服。底色为大红，上头绣满各式各样的花卉与草叶，特别是靠近左胸前的一朵大牡丹花尤其醒目；一头黑色长发则柔顺地披垂在身后，光滑得像一匹质料高档的丝缎。倘若撇开照片上的模特儿一脸无奈又不悦的表情不谈，那景象委实犹如一幅出自名家手下的古典美人画。
    
    
    「所以，您找我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吗？」黑河深呼吸了几口，努力别让情绪一口气爆发出来。她稍稍旋过身，就要拂袖离去。「拍到这种数量也应该满足了吧。我要回去了。」
    
    「啊！妳再等等啊！」校长把相机搁在一旁，忙不迭脱下身上的日式和服。校长秘书浅江女士看了，忍不住噗哧一声，转身去提了收音机来。
    
    「……请问一下，他这是在干什么？」黑河被中年男子的举动吓着、不自觉倒退几步，直退到浅江女士身旁，一副很想拔腿开溜的样子。
    
    「妳不必紧张也不必害怕，尽管看下去就知道了。」妇人按下收音机的开关，像安抚孩子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的头顶刚好在妇人眼前齐平的高度。
    
    于是，黑河只好抿起唇瓣，在静观其变之余不忘心存戒备。
    
    只见中年男子撩起贴身的上衣、遮住上胸以上的部位，包括头部。然后随着传出收音机喇叭的音乐旋律与节奏，开始上下左右扭腰摆臀起来。画在他肚子上的眉毛、双眼、鼻子和嘴巴跟着松垮垮的表皮与瘫软的肌肉的动态任意改变和扭曲，作出各种无法解读的怪异表情。
    
    浅江女士忍不住抱着腹部闷声窃笑。然而，某人脸上不仅毫无波澜，甚至还有愈来愈僵硬的趋势。
    
    过了不晓得多久，中年男子终于结束掉这段诡异至极的肚皮舞。他拉好上衣，满头大汗地朝两人炫耀道：「怎么样？这是老夫前几天从电视上学来的招式。好不好笑？」
    
    「校长先生，您的功力又更进步了呢。」
    
    听到自家秘书捧场的笑声与称赞，不禁让他的信心大增。「妳觉得如何？Miss黑河？」
    
    「感觉……」她顿了顿，实在找不出更适当的形容词。「有点恶心。」
    
    霎时间，霍吉校长露出晴天霹雳般的震惊貌、还躲到角落去画圈圈。被浅江女士半哄半劝才肯拖着脚步回来。
    
    「您找我来，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些吗？」黑河往两边平举起双臂，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装扮。那些大红大紫、各式各样的花卉品种图样扰得她眼花撩乱。宽大的衣袖在手臂下方摆荡。「您应该已经满足了吧？我可以回去了吧。」
    
    「等！再等一下！Miss黑河！」他又很快穿回原本的日式和服，接着跑到和室里头，跪坐在垫子上，指着自己对面的一块座垫，神态十分坚决。「妳到这里来，试试老夫泡茶的手艺吧！」
    
    「黑河君，妳去吧。」正当她还在犹豫不决时，肩膀便被轻柔的力道推了几下。校长秘书露出鼓励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