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当白石回到家、打开大门时，便站在玄关处，看了看各种各样、散落在地面四处的鞋；立刻像一副肌肤表层爬满了虫子般浑身不对劲。「真是的，鞋子要摆好啊。」
    
    在追求完美及一丝不苟的毛病发作下，他一面像个老妈子般在口中直发牢骚，一面蹲下身、忙着把鞋子们成双成对地沿着玄关台阶边缘排列得有条不紊。从屋子里没点灯又悄然无息的氛围判断，现在家中大概只有自己一个人。「天都已经快要黑了，竟然连友香里都不在啊。」
    
    白石伸手触碰到电灯开关按下，然后走进客厅、放下网球袋和书包；接着晃到厨房，开始到处翻箱倒柜。「奇怪……我记得应该是在这附近啊。嗯……呜喔！」
    
    一个不锈钢制的茶壶从柜子角落毫无预警地滚了出来，只差那么几公厘就会砸中他的头。他背贴着墙直冒冷汗。「妈妈也真是的，东西要好好收拾整齐才行啊。」
    
    于是，他暂且搁下寻找着什么的任务，转而整理起乱七八糟的橱柜。等他大致上整顿完毕后，大门开启的响声也随之传来。
    
    「藏之介，回来了吗？」
    
    「爸爸、妈妈。」他走出厨房，看见妹妹从一对手上拎着大包小包的中年夫妻身旁跑开、朝自己的方向迎面而来。「友香里，你们一起出去吗？姊姊呢？」
    
    「姊姊跟朋友出去了。我们还买了你最喜欢的吉士烩饭喔！」
    
    他点了点头表示收到，又返回厨房。「对了，妳记得妈妈上次拿回来的、那些用来泡茶的干燥的熏衣草放在哪里吗？」
    
    「熏衣草花瓣吗？你要干什么？喔、我上次好像有稍微泡一下来喝喝，味道还挺不错的呢。」女孩将黑褐色的发在头颅两边扎成两束。她不停地在兄长身边跟前跟后、探头探脑。「小藏，你找那个要做什么呀——哇塞！这些柜子里的摆设都是你的杰作吗？妈妈妈妈——妳赶快过来看看！小藏把厨房柜子里的东西们都弄得好整齐喔！」
    
    「友香里，这又没什么，不要神经兮兮的大呼小叫。」白石用食指关节轻敲了敲她的额头，继续原先寻找东西的工作。「所以妳是最后一个看到它们的人吗？那赶快也一起帮我找找。」
    
    友香里取来一把矮凳、站在上面，打开头顶上方的某个橱柜，从里面捧出一个玻璃罐。罐子里装满了风干后的熏衣草花瓣。不同层次的紫色色调有深有浅；有些甚至还因脱去水份而呈现近似褐黄的颜色。「喏。你想泡熏衣草茶吗？」
    
    白石把刚才那个差点砸中自己的不锈钢茶壶端到流理台，往里头注满了水后，再放到瓦斯炉上，扭开开关。在等待水烧开的期间，他又开始搜刮冰箱；拿出了几颗柠檬。
    
    「小藏，你要吃柠檬喔？」友香里看着他用刀子把一颗颗的柠檬对半切开。
    
    「怎么可能，就算柠檬再怎么对身体好、我也无法生吃它们的。」他一边切，一边回答对方。「我是要榨汁。」
    
    「你要榨汁做什么啊？要喝吗？」
    
    「唉、妳吵死了。闭上嘴巴、安静一点。」白石将切好的柠檬放进简易型的榨汁机里，用力压下手柄。「没听过『多看多听少说』这句话吗？特别身为小孩子更是如此。妳去帮我拿个杯子还是碗什么的过来。」
    
    「哼！什么小孩子嘛……你自己还不只是个国中生而已。」友香里不满地嘟起嘴巴低声抱怨。
    
    白石一听见「国中生」三个字，手上的动作倏地顿了顿。而后，他抿着唇、不发一语，持续榨柠檬汁的工作。
    
    友香里坐在厨房里的某张高脚椅上，注视着兄长专注的侧脸。父母亲闲聊和电视的声音隐隐约约从客厅的方向传来。
    
    「小藏，你喜欢喝熏衣草茶吗？」她睁着一对深褐色的大眼睛，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转。
    
    「还可以。不过，我不是要弄给自己的。」等到盛装在茶壶里的开水表面冒出大大小小的泡泡后，白石关上了瓦斯炉，用汤匙把玻璃罐里的熏衣草花瓣一匙匙地舀入滚水。在盖上茶壶盖子前，还将榨好的柠檬汁放进少许。
    
    「你想弄熏衣草柠檬茶喔。」友香里坐在椅子上、双手环抱着缩到胸前的膝盖。「你不是弄给自己的，那是要弄给谁啊？有哪个能够让你这么费心的人存在吗？网球部的朋友？」
    
    「怎么可能。妳想害我被那些家伙笑死啊，还泡花草茶给他们呢。」白石尝了一口茶的味道，稍稍皱了皱眉头。「唔……糟糕，好像太酸了。」
    
    他想起某人的办公桌上总会固定放着几颗糖果，也曾经不小心偷看过对方吃下糖时，表现出虽然不是很明显、但还是察觉得出来的满足心情。他拿下装白糖的容器，思忖了几秒钟后，又把它归回原位。改挑装了蜂蜜的玻璃瓶。
    
    「哇塞！你竟然想用蜂蜜代替糖的甜味，会不会太奢侈了一点啊！」友香里瞪大眼睛。「等你加了蜂蜜之后，就变成熏衣草蜂蜜柠檬茶了。不仅风味绝佳、而且还营养满分哦！要是冰凉过后再饮用，好喝度肯定会加倍！」
    
    白石因着妹妹模仿电视广告里的台词和口气而笑了出来。他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夹起一支长柄汤匙；用它来控制蜂蜜倾倒的速度和份量。
    
    「既然不是要给部团里的人，那你到底是要弄给谁的啊？」友香里抱着锲而不舍的心态继续追问。话说回来，只有一壶的容积也未免太少了；大概只够一个人份吧。「你是要特地为什么人准备的吗？」
    
    「嗯、是啊。我的确是『特别』为了某人而准备的。」白石点了点头，还故意在某两个字上加重语气。
    
    「嘎——又是『特别』、又是『某人』呢！你以为你在演偶像剧啊！」友香里呱啦呱啦地叫了起来。「是谁啊？那个特别的某人到底是谁啊？」
    
    「哎、妳真的很吵。」这时候，母亲的询问声和脚步声有逐渐往厨房这头靠近的趋势，白石只好拉高嗓子回应：「妈妈，没事的。友香里就是喜欢这样吵吵闹闹。妳和爸爸不用担心啦。」
    
    「藏之介，你处理完手上的事情后赶快来客厅，我们都在等你开饭呢。」
    
    他又扬声回了句「好——马上来」后，便继续回头来品尝那壶茶的味道。厨房里充满了熏衣草香混合蜂蜜和柠檬的甘甜气味。他一面细心调制，还一面将所需要的量详实地记录在纸上。让友香里看了啧啧称奇。
    
    「喂、小藏，那个人真的很特别吗？竟然能让你这么大费周章，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很像一名无敌专业的营养师吗。」友香里依旧维持着双膝缩在胸前的姿势，只不过将双手换成了托住脸颊的动作。「她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你们同班吗？还是同校？长得漂亮吗？成绩很好吗？很会运动吗？个性又是怎么样的？」
    
    面对宝贝妹妹机枪似的发问，白石只是赏了她相当不以为然的一记卫生眼。「妳怎么满脑子都是这种东西？难道你们班上的同学也都在讨论这些吗？」
    
    「谁叫你只随口说什么很特别的人，我当然就只能乱猜啰！」友香里理直气壮地回答。「既然你不想要我乱猜，那你就明白的说你是要替谁准备的不就好了嘛！」
    
    ——像这种时候，他就不禁要埋怨父母为什么给妹妹生了一副伶牙俐齿的好口才。看样子，这小鬼是真的打定主意同自己纠缠不清了。假如不赶紧揭晓答案的话，那自己大概整个晚上都休想获得片刻的安宁。
    
    「……我这是要弄给保健室的老师的。」在经过不断增增减减的调味后，白石又尝了那壶熏衣草蜂蜜柠檬茶一口；这回他总算是露出满意的样子。「我不是有事没事就往保健室跑吗？总而言之，我常常待在那里，也给人家添了不少麻烦。我只是想稍微答谢一下人家的关照之情罢了。」
    
    「你们的保健室老师？喔，就是那个比妈妈还要年纪大的大婶吗？她还待在那里啊？」友香里放下双臂交迭在胸前，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懂了。不过，你会给大婶添麻烦吗？像你这么能干，应该也帮了她不少忙吧。她会偶尔也犒赏你之类的吗？」
    
    早在白石听到妹妹说出「大婶」这两个字时，他便已经呈现出一片阴影伴随着斜线、与青白黑交加的脸色。他无力地倚靠在水槽边，用手抹了抹脸。
    
    「呃、是、是啊。我就是要给保健室大婶的……」
    
    他搔搔脸颊、顺水推舟，决定不把「大婶」的真相说出来。
    
    「藏之介、友香里，你们好了吗？」幸亏母亲的声音适时在厨房门口响起，顺利引开友香里的注意力。。
    
    她跳下高脚椅，看着兄长端起那壶甫冲好的熏衣草蜂蜜柠檬茶，就要走出厨房。
    
    「咦？小藏，那不是你说要给那个什么很特别的人的吗？你要把它拿去哪里啊？」
    
    「我刚才只是在试着泡泡看、尝尝味道而已。只要必须使用的材料的量都没问题了，我想弄多少就可以弄多少。」白石提着那壶茶，尾随母亲的脚步声走出厨房。「茶就是要趁热、趁新鲜喝，尤其是花草茶。我可不想把这东西放一整夜，再拿来加热啊。那也未免太没诚意了。而且味道和营养也都会被破坏掉。」
    
    「不会吧？所以你明天早上还要重新弄一壶吗？」友香里难以置信地跟在他旁边追问。「保健室的大婶有这么值得让你如此费尽心思吗？话说回来，你怎么会知道大婶喜欢的口味啊？难道你——」
    
    「妳这小鬼！别胡思乱想啊！」行进中的白石身子一斜、气得差点没扔出手上的东西。「妳哥哥我有那么饥渴吗？有那么饥不择食吗！？就算我再怎么缺也还是会挑对象的吧！重点是我一点也不缺！」
    
    「唉、人家我只是开开玩笑嘛，你干嘛那么认真啊。」友香里双手背在身后，摇摇摆摆地跟随在兄长身边前进。「你不是一向都很有幽默感的吗？怎么这次反应那么大……啊，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你现在有对象啰？」
    
    白石握住茶壶上的把手，斜去目光直瞪向女孩。
    
    ……真是个古灵精怪的小鬼。要是她读书时的反应和直觉也这么强的话，大概就稳拿书卷奖了吧。
    
    「妳还真是不了解妳哥哥我。」白石夸张地摇了摇头，唉声叹气道。「我可是那种宁缺勿滥的正人君子喔！绝对不可能做出什么拈花惹草、乱枪打鸟的缺德事的。而且，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打赢所有地区预赛、接下来是关西大赛，最后是进军全国——那才是我们胜者为王的宗旨啊。」
    
    「唉呀！好啦好啦。光是听你这些从两年前就开始像跳针一样的陈腔滥调，我耳朵也都快要烂掉了。」友香里用非常鄙视的眼神斜睨自己的兄长。
    
    「你们两个小鬼真慢，又在吵什么了？友香里，妳也别只会欺负哥哥啊。那是他个性好才会让妳，妳可别得寸进尺了啊。」一对中年夫妻坐在客厅里、满脸笑容，面前的桌上摆了满满又丰盛的外带食物。「藏之介，来来来、赶快坐下吧。你不但要应付学校的课务，还要做那些额外的社团练习；一整天消耗的身体能量一定很惊人。快点来吃饭吧。」
    
    「好的。不过我想先去冲个澡。」白石放下茶壶、转身要上楼的时候，猛然听见友香里正滔滔不绝地将那壶茶的由来一字不漏地告知父母；甚至还加油添醋了许多她自己妄想的情节。惹得两位老人……更正，是中年人家哈哈大笑。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扭过头去大喝一声。
    
    「——友香里！」
    
    ×
    夜里，已换妥睡衣、准备就寝的白石拿着手机，在电话簿中找寻到黑河的号码。那是之前千岁向渡边要来的；后来他和小春也跟着跑去向渡边索讨。不知道小春拿她的号码想做什么，希望不要是发一些类似骚扰的简讯或打什么变态电话才好。
    
    只不过，当渡边修一面把号码告诉他的时候，脸上还浮现出无法解读的奇怪笑容。让他觉得不太自在。
    
    
    今天傍晚，那桩巧合的突发事件结束后，所有人集合在十字路口处，准备各自分道扬镳、打道回府。
    
    『我要送小金回家，你们也赶快回去吧。』黑河搓了搓金太郎那颗红毛脑袋。『后天就是下一场地区预赛了不是吗。』
    
    『哎、妳还记得啊。』谦也笑着调侃道。
    
    『本来是已经忘了，不过刚刚被小金提醒……』
    
    『话说回来，前两次也是这样。虽然第二次好像有点失败……』白石搔了搔头皮。因为那人第二次的战绩，算是有一半被自己搞砸的。尽管当下也是出于想保护她的念头，才会一时乱了手脚。『妳练过武术吗？或者现在还在练？感觉妳打人的动作很像神经反射的样子……』
    
    『唉呀！我告诉你们！阿守她——』
    
    『小金，走了。』她绷着脸部肌肉、又是一把摀住少年的嘴巴，不顾他的挣扎和扭动，径自一路将他拖行着离去。
    
    『……你们不觉得，老师身上好像有些什么秘密似的吗。』
    
    十几束目光一致打在忽然迸出这句话的财前身上。他只是回望着众人，一脸莫名奇妙。
    
    
    穿着深蓝色睡衣的白石盘坐在床上，视线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一串号码。犹豫再三，还是提不起拨打过去的勇气。他把手指从通话键上移开，改进入传送讯息的功能。
    
    〝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打扰。我是白石。妳睡了吗？〞
    
    简讯发送出去后，他将手机握在手里，背靠着墙。原以为对方应该不会回传，但没一会儿，却感到掌心传来震动。
    
    〝……你怎么会有我的号码？难道是财前那家伙？还是渡边或千岁？〞
    
    果然是很有那个人风格的回应，单刀直入。白石心里暗忖。接着，他又继续用手机按键打字。
    
    〝对不起，是我去向阿修要的。啊、小春也拿了妳的号码。至于其它人有没有，那我就不知道了。〞
    
    就算要死，最少也必须找一个当垫背的。白石非常不负责任地在半秒内便决定将队友拖下水。不过，既然第一个和第二个知道的渡边和千岁都安然无恙了这么久——至于被主动给予的财前就更无所谓——那他应该也不需要太过操心自己的安危吧。
    
    〝……你有什么事吗？〞
    
    出乎意料的，对方回传的时间间隔相当短暂。虽然感觉得出来她可能一时之间不晓得该表达些什么。白石飞快地打出一连串句子。
    
    〝今天辛苦妳了。要不是有妳在，我们大概也无法顺利脱身吧。早点休息吧，晚安。〞
    
    送出这则讯息后，他本来还以为可以稍微喘口气；没想到手机却马上震动起来。
    
    〝不要想太多了，我只是因为担心小金的安全才会出面。〞
    
    读完简讯里这句短短的文字后，他心中闪过一丝喜悦。喜的是对方没因为沟通媒介是看不见实体人物的手机而对自己置之不理。
    
    〝说得也是，小金这家伙真的挺会给人添麻烦的。妳平常要照顾他，压力也是满大的吧。〞
    
    这次等了几分钟，手机却依旧毫无动静。
    
    她可能是累了吧。那我也——
    
    白石才这么想着，那台不及掌心大小的机器又发出接收到讯息的提示。
    
    〝我早就已经习惯了。倒是带小金出去比赛的时候，还要劳烦你们多多费心。〞
    
    他看着显示在彩色屏幕上的讯息，脸上的神情变得非常柔和。本来想打一些类似「没想到妳竟然会这么回我」等等的内容，但他仍然作罢。免得那个人恼羞成怒，明天就真的不理人了。
    
    〝关于那个妳就不必担心了。只要有我的毒手在，还担心他敢不乖乖听话吗。〞
    
    他试着在脑中想象当她看到这句话时，会出现什么样的反应。无言、无奈、不屑、微笑、大笑……
    
    〝……说得也是。〞
    
    〝抱歉，耽误妳的时间。妳应该也很累了吧。赶快去休息吧。〞白石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上了一句。
    
    〝我们一定会打赢地区预赛、关西大赛，然后称霸全国的。那么，晚安了。〞
    
    这回，手机再也没有任何动静，像是睡着了一样静静地躺在手上。
    
    
    尽管如此，他还是盯着那些简短的讯息，看了一遍又一遍。脸庞漾起俊朗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