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中考还有十天，初凉回到了这里。正是下午，天色不豫，风刮得厉害，有些要下雨的样子。
    她直接来到了学校。但她不是来找轻雨，而是找苏海的。
    当时，正在上课。她就站在三楼的走廊上，喊了一句，苏海，你他妈的给我出来。
    声音很大，充满毫无隐藏的愤怒和尖锐，甚至有些绝望。
    正坐在办公室里忙着的苏海没有出去，亦没有开门，出去的是轻雨。有好多同学伸着头往窗子外边看，想目睹这个肇事者以及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无奈是上课时间。
    轻雨也没向正在讲课的老师打个招呼，就跑了出去。
    然后，她看见了满脸悲愤的初凉。
    苏海的办公室门依旧关着。初凉没顾得走出来的轻雨，直接跑到苏海办公室那边，在门上重重踹了一脚。她的情绪很不稳定。
    初凉。初凉。轻雨叫着跟了上去。
    啊！轻雨。初凉转过身来，急切看着她，忽而流下眼泪。
    苏海在这时把办公室的门打开了，面无表情。
    苏海，你奶奶的。初凉忽然一个耳光扇了过去，直直打在他的脸上。你他妈的要你多管闲事，详文他招你惹你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你为什么？还是他上辈子跟你积怨成仇了，让你这辈子对他如此报复？
    详文，她说详文。轻雨的目光变了变，抓住她的手，问，详文，他怎么了？还有，你去了我们那里？
    他怎么了？他……初凉忽然不说话，低低哭起来。
    他被警察抓走了，刚刚抓走没多久。苏海告诉她。你说的那个详文是通缉犯，有多次犯罪。贩毒，杀人，军火走私。这无论哪一条都会要了他的命。
    是你告的。轻雨说着，只觉得全身刺骨寒凉。
    你少来这套了。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罪不可赦？你当着我们的面好好的，谁知道你背着我们都在干些什么？苏海，你可一直都是那般虚伪透了。初凉吼了起来。要不然你怎么会认识那么多在社会上混的朋友？还有，你揭发他，不就是贪图那几万块钱的悬赏吗？你他妈的可真够有种，都把警察带到人家里去了。
    夏初凉，我不需要对你解释和说些什么？我对你并没有亏欠。以前是，现在也是。就算我在之前知道你和那男的在一起，我还是会将警察带过去。何况，那时我并不知道你住那里。苏海的眼神一冷。那男的犯了如此多的罪，怎么能让他逍遥法外？
    好，苏海。这是你说的，反正我除却我母亲外也了无牵挂。有时候，我会觉得，我养了她三年，也算尽了孝道，真正舍弃内心也不会有多大不安。不过，你呢！苏海，你还有老婆，孩子，父母。我可以不要自己，反正我也在社会上认识一些人，他们足够毁了你的家庭，毁了你的一生。初凉狠狠说道。
    苏海的表情速速变了，但却抑制着情绪，没有发作。他知道她所言非假，也不是没有实行的可能。
    初凉，我们走吧！轻雨拉着她，我们离开这里。
    不行，详文，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在我离家的时候收留我，并且连半句话都没说过。他沉默，英俊，像是一座古堡，让我探索让我喜欢。初凉泪光闪烁，有些不可遏制。可是，在我简单地快乐着的时候，苏海他为什么要这样？详文，他被抓去，一定是判死刑的。
    轻雨的目光定了定，忽然有些弥漫。他犯了那么多罪，结局只能这样。初凉，你要看清现实。他一直在躲避，但总有无处隐遁的一天。
    初凉停止了流泪，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然后说，轻雨，详文他一直跟我提起你。
    好了，我知道。我们回去。轻雨拉着她，坚定地说。我们回去。
    初凉挣开她的手，说，轻雨，你也觉得详文是罪有应得吗？他应该是这样的下场吗？
    她不说话，又抓着初凉，往前推。
    在转过身的时候，她看着苏海说了一句。我不会再回来。
    她们又回到了那间小屋里，潮湿，阴暗，见不到日光。初凉怔怔坐在床上，半响没动静。她跑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却没有出来。
    轻雨。初凉叫她。如果不是你也这么说，我一定不会放过苏海。
    她从卫生间里面走了出来，面无表情。你这些天去了我们那里？
    是的。她肯定地答道。我本来是想去你们家看看的，却碰到了详文。那是个不同于众的男子，就算我走过那么多夜场，也没见过这么一个人。清俊的面庞，抽烟抽得很厉害，沉默，眉头时常皱着。他身上仿佛天生就散发出一种让我想靠近的气息。我是从他家门口路过，打算去你家的。一开始，我没想过在那里停留，这只是我离开的起点。那时，详文正在吸食k粉。皱着眉头的样子，不像沉溺，也没有半点享受的神色。那东西我吸过，完事之后轻飘飘的如同梦幻，但是不会上瘾，至少对我来说如此。当时，我不由自主地去了他家。他坐在堂屋里的凉席上，穿着黑色衬衣，牛仔裤，有些旧了的皮鞋。见我来了，也不说话，就只是简单地看了我一眼。
    我见过他吸毒，一般都是在午夜。轻雨静静说。一个人的时候，仿佛不处于这世间。颓废的气息，却没有沉沦。
    我故意问他，你知道叶轻雨的家在哪里吗？当我问出这话的时候，我就知道离开的脚步会在这里停留。我想留在他的身边，就这样。我试图接近。初凉说，语气并没有太大波折，只是目光毫无焦距。他在那个时候停下了手中的活，看着我，问，你找她？我很肯定地告诉他，是的。他说你找她去学校里面，她不在这里。忽而他又问，你是她朋友？我说，是的，很好的朋友。他就不说话了。我相信他在那时已察觉我是故意接近，他的直觉敏锐，有很强的洞悉能力。但是，他并没有说出来，只是随意和我聊着一些。并且都是关于你的事情。直到他被警察抓走我才明白，他为何说那么多你的事情。他是在试探我，以为我是那些目的不明接近他的人，或是对他有害。能说出关于你的很多事情，或是你的喜好，那至少能证明我是你的朋友，而不是警察。没过多久，他对我就失去了戒备，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我在那里住了下来。这是我提出的，他没说什么话，但我意愿坚定，他只能这样。我告诉他，我是一个旅人。和轻雨一样。由于我是隐秘住在他那里的，并没有多少人得知。我觉得很快乐，他会做饭，会听我说话。会沉默地让我看着。这段日子，我生活得很充沛，很美好。
    初凉，你爱他。轻雨看着她，说。
    是的。她非常肯定地告诉她。我爱他，我爱详文。那你呢？轻雨。
    她摇了摇头。我们只是同一类人。
    他是个很好的人。初凉又说了起来。我问他愿不愿意收留我，他说可以，但是得跟着他四处奔跑，他生活的地方并不固定，而且深藏危险。我没问是什么，就答应下来。那些时刻，虽然被困在一个屋子里面，但我觉得我是自由的。
    初凉，那只是一场梦。梦境过后，我们若想让自己不去留恋和依赖，只能选择忘记。她说。一开始，我就知道。
    轻雨，你总是看得那么究竟。初凉的目光低垂，声音缥缈。而我，对生活还存有念想。在遇到详文之前，是如此。我觉得我应该追逐内心，然后去寻找无拘无束的自由。在遇到详文之后，我觉得这个男子成了我生活的全部念想，并且不愿自拔。我很确定地知道自己的意愿，想和他在一起。所以，在他离开的那时，我痛得撕心裂肺。
    毕竟，我们不是同路人。你有很深的爱恨，你知道如何生活，并且憧憬追逐。而我，觉得生活虚透，像是一把泪水。总会被时光烘干。虽然在内心深处存有美好的理念，但没有多大实现它的决心。除却离开。这是我以前的日子里面算计着的。我想着去很远的地方，可以无关生活，无关红尘。就算是一个人的风月，也好。可我深深感谢，能遇见你。初凉。轻雨拉着她的手，认真说，我将回到来时的那个地方去，任何人也无法阻止和挽留。我不会再回来。
    她说。我不会再回来。
    她再也没去过学校，没出过那个叫锦和的山村。四面环山。有幽深的池塘，青翠的草地，交错呢喃的田埂。果子即将成熟，李子，桃子，杨梅，枇杷。这里在四季的轮回之中慢慢改变，并且重复着去年的路。苏海和初凉来找过她一次，不是同一时候来的。却只得到了她相同的答复。
    我不会再离开这里。她说，语气坚定，眼神空洞。
    详文的离去，她不怪苏海。在潜意识里她知道，苏海是拿着举报详文的那笔悬赏金补助初凉。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也无关于己。不论说谁，哪个的事情，还有离开，都不是很重要。苏海是那个在她的青春沙漠里行走着的人，并且到现在还没有离开。怨他，或者指责他，她觉得难从此命。
    她不再于深夜出行，不再爬上青山，不再细数路边硌脚的石子，不再矛盾和尖锐情绪。她开始顺应生活，不再理会天遥地远的流言，安安静静。只是，却有些东西，在心里永远地迷失了归途。空洞得更加空洞，麻木得更加麻木，物是人非得更加物是人非。她仿佛开始体验，行尸走肉的死亡。一只鸟从天上划过，她已不知道它去何方，它从何处来。
    或是，它从来都没有方向。
    二十岁的时候，她一个人坐在池塘边。还是那个池塘，头顶上有阳光，阳光中有灰尘，灰尘中有曾经路过的脸。她抬头看了看，忽然目光漫散，说，原来，人到最后，还是要一个人的……
    待灰尘散去，阳光充足的时候，池塘岸边已不见人影。仿佛，她从未来过。只有荡起的塘水一圈圈，依稀可从里面看见一张苍冷的脸，以及空洞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