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轻雨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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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海来教室的时候越来越少了,除了上语文课几乎见不到他的踪影。
初凉也自作主张地从倒数第二个组的倒数第一个搬到了第二组的倒数第一个,依旧与轻雨同桌,却离开了田琛。流年的座位一直空着,没人去坐也没人搬走它。
轻雨,我感觉这姓苏的的行踪越来越飘忽了。以前,不是他的上课时间,他也会闲来逛上两圈。你看看现在,一整天能来逛个两圈就不错了。初凉懒洋洋地看了讲台上的数学老师一眼,撇过头,对一旁发呆的轻雨说道。我感觉他变了,不光是表面,还有一些内在的东西,只是我说不出哪里。
轻雨的眼神动了动,好像一簇漂流的月光。
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成天鬼鬼祟祟的,哎!像这老席多安分啊!你看就算是上他的课,他也绝不做引公愤的事。这样的老师这样的课,不拿来睡觉都觉得对不住自己。初凉叹了口气,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轻雨,今天晚上,你要不要去我那里?她说。
轻雨轻轻摇头,回答。不用了,我已经好几个晚上没回家了。我想回去一趟。
初凉应了一声,然后转过了身子,趴在了桌上,不再情绪和语言。
轻雨确实很多个晚上没回去了。并不是没有回锦和村,而是没回自己家。这些天,她一直住详文那里。没有半丝隐秘,明目张胆。她想,她的父母已经得知,并且情绪也会在日子的流动下膨胀着。几天下来,他们对她不闻不问。态度很明显:任她生任她死。
详文会做许多菜,手艺不是很佳,但容易让人沉醉。像是疲旅后的恩惠。因为长时间没有出来,他一连吃了好些日子的蔬菜。四季豆,茄子,青椒,黄瓜。都是在村民那里购置的。偶尔的时候,轻雨会帮他做饭菜。虽然看不到他的眼神和面部表情,但她感觉到了他的笑容。隐藏在阴暗底层的阳光。
他喜欢这种安定。
回到家的时候,已是七点多。山头不见了日影,万物诡秘潜伏。她一个人穿过土地,田野,杉树林,以及坟墓。木然而僵直。路过墓地的时候,她不觉得害怕,反而有一种熟悉的虚无感。仿佛在一瞬间穿越时间,看到了前世躺着的自己。或是看到很久以后的自己,流年飞尽,一切成空的感觉。
天色青蒙蒙的,月亮在山头流连。她家的灯尽亮着,透过一楼的塑料布窗子能看见模糊的光影。她没有半刻停留,从暗黑的走廊里摸索着步入了堂屋。父亲和母亲正站在堂屋旁边的卧房里,被灯光苍老。一如时光。
他们听见了脚步声,齐齐别过头来。然后,看见了她。
父亲的表情和母亲的表情在瞬间成了对比,绝望的悲哀和纷涌的愤怒,像是季节交错的声音。
你个不要脸的,还敢回来?父亲瞪大双眼,吼了一声。然后随手拿着一根扁担,几步走出卧房,顺手向她砸了过来。
‘嘭’地一响,扁担直直打在了她的肩膀上。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没有做声。目光岿然。
我本来以为你那些没回来的晚上是住学校里了,或是跟同学一块,没想到你却……父亲气得说不出话来,双手抡起扁担又往她身上砸去。
你干什么?母亲扑过来,拉住了父亲,也是大吼。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打孩子不要用这些重东西,万一把人打伤了怎么办?
打死最好。父亲猛地推开母亲,怒气没有半点消散的意思。他挥动扁担,又一下落在了她的身上,边打边骂,跟你说了多少次,要好好读书,将来多赚些钱,不要向我们这般辛苦。你偏不听,不听也就算了,你看你做的什么事,把家里的脸都丢尽了。你知道别人怎么说你说我们家的吗?你理解过我们做大人的感受吗?你既然这么长本事,那就别回来,一辈子和那个人住在一起算了。
他并不比你差,至少在我心目中是这么认为。说这句话的同时,她抬起了头,然后父亲手里的扁担直直压在了额头上。
她没有任何回避,他不留余地。
彼此的血液里都留有倔强和固执的因子,虽然因素不同,但是在同一时间喷薄爆发。不可收拾。没人会选择在这个时候低头。她只是习惯,他亦习惯。像是两股冲击的水流。
轻雨!母亲大叫了一声,然后抱住了她,眼泪跟着滑落。
心底的情绪千回百转,浑噩间,她推开了母亲。不说话,固执地沉默着。
你给我滚出去。父亲拿着扁担直指门边。滚出去,不要再回来了,一辈子都不要再回来了。
她抬起了头,说道,你们除了生命并没有给过我什么。就算是给了,我也看不见。那些你们自认为好的利益天长地久的,正是我要丢弃的。离开这里,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舍和遗憾。但是,欠你们的我会尽力还清。
虽然看透了生和死的结局,但在过程中她一样费心尽力。她只是想以自己的方式走完整个过程。就算不是一直都想,但至少这时如此。她明白,她没错,父亲亦没错。只是被时间和现实隔阂成这样了。只想离开,自小时起便被灌入的这种思想。学习,走出这里,挣钱,富足地过上一辈子。
没有半点怨恨,除了还没离开的缺憾。
呼吸绵长,她的眼神再次空洞,转过头,便是屋檐。屋檐上的青山,青山上的月光,月光上的无尽天体。静默而没有终结,但亦是虚无的一笔。
其实,想来都是空幻。
就像,寂寞久了,也会习惯和依赖。
好!你是个读了几句书的人,我说不过你。但这一切都是我的,房子,吃的,穿的,还有你的命。父亲说。你就算花掉一辈子,也未必还得清。以你这样的成绩这样的行为来判定,你对我注定只有亏欠。
你一样欠我一个美好的童年。她说着,在父母还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跑了出去。
暗色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她跑得很急,一如逃亡。
朦胧的月色里,依稀看见了详文所住的白色房子。老旧的石灰,青色的屋顶,渗出的孤独,像是一把伞。那从来都是个寂寞的人。她知道。不愿与人交流,不愿和哪个村民建立友谊,偏僻而神秘。自己如果不是在月下的池塘边遇见他,一定不会和他有所交集。即使彼此间的血液里滚动的东西如此相似,但在某些时刻,也会相斥。
眉目阴郁,烟圈寂寞,手指空洞,面容英俊却满布岁月之尘。她一口气跑到了他那里,然后轻轻叩响了那扇红漆剥落的大门。
堂屋里的灯没有亮着,在黑暗中,他打开了门。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知道他的眉头一定皱着,并且很深。
还有静默的呼吸声,彼此交错。
详文。详文。她突然流泪,跑过去抱住了他。
她在同龄人中算是高个子,但是与他比起来还是矮上了半个头。
她紧紧地抱住他,他的双手亦放在了她的肩上。虽然彼此都对对方没做过深刻了解,但这一刻,他们觉得是接近的。无关于平日里的生活习性,无关于哪件事情,笔直地相拥。就算是用寂寞交流,也好。
详文,你能不能带我离开这里。我想离开这里。她说,语气带有恳求。
不能。男子松开她,习惯性地撸起了袖子,露出了里面手臂上张扬的纹身。
他回答得很肯定。
她的表情顿了一下,继而坚决,就算如此,我还是要离开的。只不过是朝夕的事罢了。
你离开并没有地方可去。他说。而且,会经常性无路可走。
就算无路可走,我也要前行。她坚持。
你并不了解外面的世界。错综复杂的人,饶你身经百战也会有难以自保的一天。其实,这里挺好。他说,或许你在外面待久了,就会想回来。回到最初,回到曾经,回到那些遗失的岁月里。你会以为从前很美。
不了。她坚决摇头。我一直都想离开这里。我离开并不是想去大都市生活,接触很多的人和复杂的事。我讨厌那样的日子。我想一个人去一些地方,可以与这里相同,但是却不会有这样的发展和过程。
人心大抵都如此。他说。其实,在哪里都是类似。
那么,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吗?她轻轻问。
不会,我随时都有可能离开。
在这一刻,她触摸到了他心底的现实。沉静而幽暗。隐藏得很好,但在关键时刻还是会爆发出来。他是历经世事的男子,有着她不知道的故事。看的人间百态,历练的冷暖炎凉,一定比她多得多。
但是,她不想妥协。
她闭上双目,然后转身进了房间。这栋房子不是很大,但居住两个人已经足够。四个房间,一间堂屋,还有一个柴房,在房子的左边。这些天来,详文一直睡在凉席上,把屋内仅有的一张床给了她。
床是木头做的,用红漆涂过,不过色泽已经暗淡,好像染上了洗不掉的尘。床板外边雕着许多图画,飞禽走兽,鲜花盛草,古朴而美丽。白色的蚊帐,上面有着好几处补丁,像是一道道伤疤。她慢慢走至床前,拉开了蚊帐。和衣而卧。
眼睛是睁着的,长时间没有眨动。朦胧间,她听见了脚步声。偏过头,看见详文已经站在了床前。长挺的身影,不用看都能感觉的阴郁眉目,经久不散。
详文。来。她朝他张开手臂,缓缓坐了起来。
他默不作声地走至床边,掀开了蚊帐。能看见柔黄灯光下她的脸,以及脸上突出的黑痣。
她微笑,拉着他的手,将自己的身子向里面移了移,要他躺下。
他没做反应,只是沉默看着她。任她拉着自己的手。
详文。她叫了他一声,然后放开他的手。
他俯身,脱掉了脚上的鞋子,接着和她一样躺在了床上。和衣而卧。
她嘴边的笑容一直没有消停,神情冷静。
详文,我知道你有很深的故事,但我不想知道其中原委。这样便已足够。她说。我感觉这一刻,我是快乐安稳的。
你是我见过的最离奇的一个女子。他说。但是因为自身的相同,眷恋和所想,以及对人世的认知,我感觉你似曾相识。
她静静地笑了起来。没有冷漠于世没有幻念离开没有惯有的防备。向右边转过身子,便看见了详文英俊的侧脸。她觉得安心,并且很快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