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轻雨  十四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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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年死了。
    这个女孩曾信誓旦旦地说,我在想我去了很多地方后,有一天疲惫了,就跑你家去买两亩田地,建一栋小楼房过日子。但是,在遇到这些事情之前,我得先解决纪霜白的事。我会去找严艳,我会叫她把属于纪霜白的一切还给他。
    只是,这些愿望一个都没有实现。
    她空洞的天空依旧空洞,像是被啃食掉了一般,再也无法补上来。全班同学在苏海的带动下送走了流年的最后一程,他们不解猜测又各自黯然。没人知道纪流年死于何时,只知道她是自杀的,以最决然的方式结束了自己。
    流年是一个坦诚直接的人,虽有极端的时候,却也不至于这般了结。他们都是这样认为。
    在给流年送葬的时候,轻雨见了严艳。或许是因为轻雨是第一个发现流年去世的人,严艳特意接见了她。
    岁月一沉不变,严艳还是原来的样子。美丽,让人看不清。她的手上捏着一支烟,不知什么牌子的黑色细烟。她看着轻雨,目光深静。
    你是流年的好朋友吧!不然你也不会跑我家里来看她。她长长吸了一口,接着说道,在她父亲去世的这段时间,有很多人来看过她,给她安慰给她关怀给她鼓励。我一直以为她活得很好的,至少结交了那么多我不认识的朋友,并且一个个看上去都不错的样子。我一直都不反对她交朋友。只是,我想不到的是,她竟然放下那么多人离去了,安静又决绝。连话都没有。那么久以来,不管我和她父亲如何,我都希望她过得好,至少要比我过得好。即使她恨我。
    她掉下泪来,神情充满苦痛,几乎能让人感同身受。
    轻雨默默听完,看着她,然后慢慢呼吸,努力得像是初学某种东西,充满了生疏。严艳在她的眼中一直都是个看不清的人,高贵温和冷漠贴近,在人的心目中没有具体定向,像是风车。今天,她却坦然地将自己的内心剖了出来。不掩饰,像是下雪阳光雨露风霜。
    流年说过,即使纪霜白那样,我还是不恨他,我还是希望他过得好。现在的严艳,也是一样吗?
    在那瞬间,轻雨忽然觉得不恨了,不是她自己,而是流年。她替流年不恨眼前的这个女子了。
    一天后,轻雨收到了流年的来信。一座城,一场相逢,一纸书笺,一默离别。
    信封上只有收信人和地址,并没有流年的名字。但上面的熟悉字迹在一刹那让她觉得如获新生。
    信是苏海给她的。当时,苏海的表情格外滞重,俊朗的外表多了几分深沉。他明显消瘦,骨骼分明。叫她的时候,也不管她在上课就把她叫到了教室外面,然后伸手将手中的书信放到了她的面前。
    她一时有些发愣。
    你应该知道是谁寄给你的。苏海将信丢到她的手心里,便转身,凝望着高楼上的天空。他努力吸了一口烟,然后长时间没有吐出来。他抽烟的样子不同于详文,详文吸得很急很烈,如同一场奔赴。而他不是,吸进去的时候,很慢,吐出来的时候,更慢,仿佛年轮。他们仿若来自不同的时空,却因为某个人某件事物有了交集。不可触摸,深得无法探索没有究竟,然而,在某些需要的时候,又很自然地浮出地表层。
    谢谢你。苏老师。她说。语气诚恳,空洞的目光重新凝聚,并且有一刹那的明亮和欣悦。目光在面前的男子身上定了几秒后,转身进了教室。
    她打开信封,看到了里面的字体:
    轻雨,我想过要去很多地方。不管去过的没去过的,我都想去。
    曾经在我十一岁的时候,独自离开过。正值暑假,纪霜白过纪霜白的生活,严艳有严艳的日子,我只想离开。我一直想要览阅大山大水,去体会那种自然的恩慈。然后不管世事如何,都会以欢欣的心态去生活,并且感激。
    那个夏天我去的是一些乡下地区,具体说还没有离开这个省城。
    我不认为这是遗憾,至少我见过。我依然记得那些时光,并且深深感恩。也是像你家一样的乡野,稻田,池塘,山林,茂盛的植物和丰富的水土,成群撒欢的鸟儿,叫声不迭的蝉,还有热情高亢的人。那里的住宅是古老的土砖房,青瓦黄墙,夏天特别清凉。我在一处农家停留了半个月,才继续我的路程。我承认,我喜欢那样的生活,并且爱上。我一直没敢忘记。那是个四面环山的地方,青色的山峰常年不老。这是我听别人说的,那些山脉无论行走在哪个季节里,都是那般健康。农户的主人叫毕远志,我叫他毕叔。他有一儿一女,父母也健在。女儿出去打工,要过年才回家。儿子比我小四岁,是个极其讨人喜爱的家伙。有晶亮的双目,健朗的身子,漂亮的小麦皮肤,干净触人心的笑容。我本来只欲到他们家行宿一晚,但看着觉得欣喜和充实,便留了下来。
    那段日子,我觉得是我这一生最安稳的时刻。没有喧嚣纷呈,没有梦里繁杂。心安而满足。毕叔的一家都是农民出生,他的父亲虽入晚年,但依然矍铄,什么活都干得来。他听说我是城里人,可乐坏了。说他年轻的时候去过城里,那模样儿,还不如现在的乡村!我告诉他,别说那时的城市不如乡村,就是现在的,也未必及得上这些地方。我看得出来,他们一家都很待见我。于是,第二天,我下定决心,要在此长留。不过,那会儿,我并没有在他们家闲着,吃现的穿现的,摆足客人架子。重活我当然干不了了,但轻活还是可以的。洗衣,捡柴火,刷碗,放牛。我最喜欢放牛,那么大一堆孩子,跟着牛儿一起跑到山上,成群玩耍,要天黑才回去。我是跟毕林一起去的,也就是毕叔的儿子。那些孩子都对我很好奇,用不标准的普通话问了我好多问题。我不觉得陌生,反而在心里萌生了一种有家可归的感觉。我觉得我充满了幸福,并且知足。
    这么大一点的孩子要学会对生活知足是很不容易的。可是我知道,一个人的一生能自我感觉幸福的时刻屈指可数,我只是想把它记下来,我不想让我记忆里的快乐春草荒芜。有人说,父母常年不合或者离异的家庭给孩子带来的结果只有两种:一是孩子缺乏关爱和温暖,比较难长大。二是孩子在童年时期就倍感人世冷暖,容易早熟。我想,我是属于后者的。即使我这些年是如此拒绝成长,甚至叛逆极端摧残毁灭歇斯底里。可这是事实。有很多事情,我都过早地明白了。
    那段时间,我几乎忘记了严艳,忘记了纪霜白,忘记了来的地方,来时的路。这块土地以一种强硬的形式在我的心里滋扰,而我却不以为意,心中歌声似海,绵延如暖阳。我愿意遵循自己的意愿,我愿意使自己长时间在此停留。
    青砖土房,田野池塘,夕阳牧牛,葱绿柴禾。
    在那里停留半个月后,我离开了。我给毕家悄悄留了一笔数量相对的钱财,算是对他们家于我这段日子以来的照顾的感恩。虽然厌恶城里,但我没有办法,在严艳几番电话的催促下,我只得起身。她有那个能力找到我,并且叫我回去。我知道。生活在抉择和主张面前总是偏向大人的那一方,他们收买了岁月。但那时候我并没有立即回家,就算不能自主,也可反抗。我只是想告诉他们,我并不擅长顺从。可是在后来的半个月去过的地方都没有那般好了,我边走边停。不觉得寂寞,不觉得惊慌,不觉得违逆。也许,我生来就适合做旅人。
    半个月后,我回到了这座城市。具体算来,我离家一个月零四天七个小时。我没跟任何人说,我也没有任何人可说。我很高兴,我能自主离开,并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让它成为永远。
    轻雨,我说过要和你一起离开。很多时候,我说的话总是无法兑现。我说,要给纪霜白幸福,要让他好好活着,要替他把他丢失的东西找回来。可是,这些都没有实现。纪霜白在我的生命里病态了一辈子,终于离去。我并不惊讶,也没有过多的伤心。他的死是我一手造成的,我看他以这种丑陋的姿态活了那么多年,终于心弦断裂,不愿让其蔓延。但是,我说过爱他。你不要怪我,我只是想和他一起,不愿意让他继续落拓孤单。
    即使死得毫无意义,我也不在乎。我只是爱我的父亲。
    我知道,生命是一道道受伤的口子,有着渗血结痂后的不可愈合。而活着,不过是为了促成时间的圆滑。
    署名:流年。
    她飞快地把信看完,然后小心翼翼地丢尽了垃圾桶。
    深海里的记忆,注定只能被埋葬。没有人能够永远存活在别人的故事里。当记忆的包裹越背越重时,我们需要清扫掉一些来减轻它的负担。或许无关紧要,或许生命最重,但只要丢弃了便是一轮新的开始。
    她尝试着去忘记。即使更加空洞更加荒凉更加无人问津。她从最后那个组的最后一个搬到了第一组的最后一个,依然临窗而坐,却没有高大香樟和充足阳光了。
    在流年离开后的第十天,她开始让灵魂里的某些东西涅槃重生。
    她想,我们只是欠生活一场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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