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轻雨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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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2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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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海不再说话,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他的桌子上放了一本纳兰容若的词集,有些旧了,显然被翻阅过多遍。
她记得,那一次她在本子上抄了一首纳兰性德的《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她爱极了那句万里西风瀚海沙。当然,她也喜欢他的人生若只如初见,喜欢他的当时只道是寻常,喜欢他的一生一代一双人,相思相望不相亲。
只是,那时,她还不了解而已。了解纳兰这个人,是在苏海告诉她以后。
那次,她在本子上抄下那一首词后,看着它在发呆。刚好是晚自习,苏海走了进来,然后拿起她的本子一看,把她叫到了外面。
他的神色跟夜一样浓郁,几乎看不清眉目。他问,你知道纳兰性德是谁吗?
她摇摇头,忽又点点头,知道。那个写长相思的。
他又问,那你知道纳兰明珠吗?
她轻轻摇头,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叹了一声,是那种带有怀念意味的。纳兰明珠是清朝的大学士。纳兰性德是他的儿子,是一个大才子。
到这里,他不再说话,表情深远而又带着寂寥。如同孤星寒月。
她默默走回了教室,然后把纳兰容若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后来,她看了许多关于他的书,读了他的《饮水词》,不是很懂,却觉得有一种无可言喻的意境和寂凉。那个贵公子,一定是个在雪地里听雪落的寂寞男子。她想。
现在,她看着苏海桌面上的词集,恍然有种时间凝聚了的感觉。就像那颗苍老的心在停止苍老,被一层冰雪给覆盖住了。
他的眼睛不知何时又闭上,脸上的神色依旧似像是撒了一把落日的余晖在上面。朦胧,却可以同时看到希望和迟暮。
然后,他又问了她打算考哪所高中。她没回答,只是目光透过窗子看着远方。窗外的天空有不知名的鸟儿在飞往远方。
下午,我不来上课,请个假想去看流年。她说,我很担心她。
苏海犹豫了一下才回答,那你们晚自习来吧!
他说,你们一起来。
轻雨也犹豫了一下,好的。
然后,她不再说话了,也不想说话。
我希望你能好好学习。叶轻雨,不要浪费了自己的才华。他的眉头皱了皱,非常深刻,然后又展开。如同一朵浪花。
轻雨默默看着他,眼神是凝聚着的,却显得空洞。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身上有一阵风刮过。不是很凉,却要沁到骨子里去。
你走吧!他轻摇着椅子,吩咐。
她低头转身便走,脚步微微凌乱。她知道苏海还在僵持着那个姿势,像是落满了余晖的表情。
她走到教室门口,却没有进去。而是转身站在走廊上,就这样笔直地站着。看着外面那一块块被分割的天空,像是在沉思某一件重要的事情。
其实,那一刻,她脑海中什么都没有。就跟天一样是空的。
流年家位于市区,繁华地段,夜里能看见斑斓的行人和飘落的灯光。
她住的是小区里的公寓。这个小区不同于初凉住的小区,小区里面流动的面孔更加冷漠,几乎没有杂七杂八的吵闹声。这里的房子也不同于初凉住的房子,她家的阳台是真正的阳台,太阳一出来,就阳光遍布。朝东的,能看完整的日出,以及日出中不完整的城市,城市中飘渺的人流。
轻雨坐公交车到了市中心,然后又走了将近半个小时的路才找到她所在的小区。
一排排粉砖砌成的房子在阳光下闪耀出冰冷孤独的光,却面目骄傲。
她看了看面前拔地而起的一片房子,大约都有二十多层高。流年家住十八楼。
她跑到电话亭,拨响了流年的手机号。
铃声响了很久才接,流年的声音听上去充满了生涩感,你是?
流年,是我。她说。我在你家小区的门口,你来接我吧!
流年明显沉默了一阵才回答。那好吧!你到那里等我,我马上过来。
然后,她迅速果断地挂断了电话。
轻雨抽出电话卡,从电话亭里走了出去。
公路的对面是一家娱乐场所,有三三两两的人进入。他们的妆容大胆另类,全身纹身覆盖,表情冷漠。
她想起了详文。他全身有多处纹身,爱抽烟,神色阴郁,像是有一团阴云笼罩着。但却给她安心的感觉。
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不知他的踪迹,不知他的一切,他是个彻底的迷。
她依旧不想去探索。就如同眼前的繁华一样,却是以空洞为底色。走到最后,依旧是离别。
离别让人想念,却也让人无念。
她突然想见详文,想和他一起上山顶采撷遗落的星光。
想见他孕育着空洞与寂寞的眉眼。
想用指尖触摸他突出的如同年轮般的眼圈。
想冰冷的塘水,如同天上掉下的泪水。想隐秘的青绿色山脉。想起伏不定的晚风。想风掠过几个世纪的回声。
详文,这一刻,我想你。没有其它,我就是想你。她在心里轻轻说。然后睁大眼睛,好像就真的能看见那个穿着黑色衬衣的男子走过来。她的眼神空洞而寂寞,连阳光都接近不了。
当生命完成它的使命,就只剩下告别。无论停留还是路过,都将离去。
她一直都将自己的感情控制得很好。就如爱苏海也一直只装在心里和眼里,从未真正实际性地表露,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爱与不爱,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但是,现在她突然觉得胸腔中涌上来的那种感觉难以控制,排山倒海。说不清,只是想找一个人在身边,然后相拥。互相取暖,互慰寂寥。如此便可满足。
轻雨。流年走到她身后,唤她。
她迅速转过头去,神色在一瞬间恢复了过来。宁静而疏远。
流年的样子看上去非常糟糕。眼睛黑肿,仿若许久没合眼。她穿着一双人字拖鞋,短的睡裙,顶着乱七八糟的头发,就这样走了过来。
她的神色落寞而疲惫。走过来的时候,轻雨闻到了她身上的烟味。很重很深的烟味。
她知道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叛逆轻狂的女子,甚至不曾在别人面前露过半丝疲惫。她青春明美,她活力四射,她张扬不羁。她从来不曾这般过。
流年不说话,跑过去紧紧拥抱住了她。
轻雨,我很难过。她说。轻雨,我非常难过。
轻雨亦伸手抱住她,再用一个手拍着她的背部,却不知说些什么。只能不断重复我知道我知道。
我爱我爸爸。她说。可他要死了,他在这个世上的日子不多了。肺癌。我真的不想他死去。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死去的是严艳。
严艳是她母亲的名字。她说,如果可以,我宁愿她代替我父亲去死。
轻雨的手顿了一下,然后将她抱得更紧了。那一刻,无法遏制的悲哀涌了上来。死亡不过是人类的终极归宿,不管怎么样都得回到那里。每个人都知道这个结局,但是却在害怕着。
轻雨,我真的不希望他死去。他和我一样,是严艳的反叛者。流年说道。
轻雨松开她,认真地说,我们先进去吧!
流年没有回话,转过身子,一步步向小区里面走。神情沮丧而哀恸。
轻雨跟在她后面,走得极其缓慢。
冰冷的房子,冰冷的城市日光,冰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