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轻雨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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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课,语文课。阳光美好,树木青翠。
轻雨坐在窗边,能看见太阳投下的光圈,五颜六色,氤氲了双眼。一圈圈,像是年轮。树梢,屋瓦,墙角,水泥地面……都有它的痕迹。
语文老师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男子,叫苏海。已婚,妻子在另一所学校教书,很少在一起过。他身影颀长,挺拔,像是笔直的古松。素喜休闲装。有一头干净的短发,从不沧桑,活力四射。他爱文学,他爱打球,他爱一切关于志气与坚毅的事物。相对的,于堕落贪婪以及放纵,他鄙薄。
初始,轻雨欣赏他。目光毫无保留地跟着他转。后来,探索到深处,便发现这是一种致命的引力,让你无法自拔的同时又深深痛恨。不同于详文,这个男子,她想看清楚,看真切。这种感觉如此真实,在内心深处鼓动。而详文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像,带着朦胧,不需要看得太清才会留有美感。
她和苏海毕竟有很多不同的地方。苏海相信一切,相信自己,相信人类的力量,相信生命没有终结。而她不是。她始终认为:这世间,唯有死亡才是永远。那是无可更改的结局。像是锦瑟上的尾弦。
即使如此,她还是不愿意走出那种吸引。继续探索,没有底线。
阳光穿过窗子,洋洋洒洒地冒了进来,异常温柔。苏海的声音不断在整个空阔的教室里回响。他是这个班的班主任,管得严厉,因此在他的课堂上几乎没人敢造次。就连流年和初凉这种角色,也只得装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
轻雨看了看初凉的侧脸,柔和的线条,原本白净的皮肤上,却长了青春痘,但数量很少。对她来说,反而添了一种媚感。彼时,初凉趁苏海到黑板上写字的时候转过头,朝轻雨笑了笑,做出一副很想睡觉的样子。
苏海讲课极没规律,有的内容只是一口带过,甚至连些笔记都没有。有的却在大篇特篇地描述,能讲到很远的地方去,并且已经无关语文。他从不分重点部分来讲,也不会去关心同学们是否有听懂,好像这只是他一个人的事。
轻雨静静看着他,用笔在本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画着。画到最后,满纸苏海。她只觉得心惊,这种迷恋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就像是隐没在地底深处的植物根部,无法见到阳光,却在努力延伸。不可斩断,不可磨灭的情意。灰色得如同风雨欲来的天空。可爱与不爱,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她一个人维持着这种感觉,隐秘无法告终。她的头发已经很长了,稍稍低头便能将整张脸给遮蔽。这给她制造了一个虚幻狭隘的个人世界,可以用来短暂地沉迷某种思想上的东西,可以不见阳光,不见事物,不见任何人。
她能肯定苏海知道自己的这种感觉。在很多课堂上,她已经用目光告诉了他。苏海拥有坚毅性格的同时,亦有一颗敏感的心。他爱文学。爱文学的人一般都不只长了一颗心,其余的姑且不论,总有一颗死死钉在了文学上,心甘情愿,不可自拔。她相信苏海是如此。因为,她自己尝试过那种感觉,那种在字里行间一沉一浮的感觉。
后来,看得多了,便看到了尽头。迷恋的丝线一根根被抽了回去,她觉得空凉如野。但她忘不了那种感觉,和文字拥抱和书本痴缠的感觉。故事里的远方并没有她想要的,但她还是想着离开。离开苏海,离开详文,离开锦和村,离开流年,离开初凉。然后,只是一个人进行那场寻找与失落伴随着的旅行。
黑色衬衣,哥特,刀片,笛子。有这些相伴。
下午,阳光孜然。树木抖动的芬芳,如同永不干涸的水流,沁入教室里。在风中流动的叶颤成长长的阴影,像是路灯下行人的眼睫。
后排的大部分同学都安然入睡,一个个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她的精神好得出奇,像是被睡眠抛弃了一样。空气中游离着一束束浅白的微光,犹如人临死前的眼睛。恍然间,她又看见苏海的脸,明朗坚毅的眼神,类似于镌刻在冰角上的印记,隐约却不可磨灭。可他的明朗只出现在课堂和公众场合间,而他叫同学到办公室去谈话时总是一派严谨,甚至皱眉。她曾经邂逅过几次,然后一直没有忘记。
她知道,她迷恋这种近乎残缺的爱,开始结束一并不曾拥有。但那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在遇到苏海以前,她一直认为自己的内心是荒芜的。就好像是一大片野草盛开在沙漠里,苍凉且隐忍。每当日落,她还可以看见那些野草摇动的影子,像是要寻求挣脱,又好像是要淹没在沙尘里。
花开到极处,便是死亡。原始的黑色开始笼罩那个荒无人烟的沙漠,阴影肆意前行。没有水源,阳光委顿下去,极目远眺是看不到尽头的空和凉。
她想离开心里的那个大漠,她想走出这种被黑暗桎梏住的生活。可在几次尝试后,却是徒劳。
徒劳是虚无的底色。空幻化成生命的颜料,到处涂抹。没人知道,她未来得及青春便已老去。以迅捷的姿态速速苍老,看到了世界和生命的极处。
空洞。一无所有的空洞。然后苏海闯进那片荒凉久废的沙漠里,与野草一起在里面滋长。一寸寸,簇拥向天际。
她依旧觉得空洞。只是却喜欢上了这种感觉。不可触摸,恍似天上掉落的星光。
苏海于她,她于苏海,都只是一场在盛夏里不可预告的旅程。只是,这样的夏天有点长,长得让她在睡梦里误以为这就是一生。并且在离开的时候,不会想到忘记。
她知道,他不会去爱。站在一个教师的角度上来讲,她只是他手中的一粒沙尘。即便她这颗沙尘不同于众,散发着晶莹的类似鹅卵石的光芒,但一样会漏走。她有时会想到,他不是不爱,而是不能。
但这种想法在瞬间会被她自己给摁灭,闪动的余光漫步在尘埃里。同她于他一样,是沙漏里面遗失的沙。
初凉醒了过来,翻过身子睁开眼睛看着她说,轻雨,你不困吗?这下午的太阳,可真够催人睡眠的。啧啧!如果再凉快一点,那就睡得更舒服了。
她轻轻摇头,笑了笑,眼神有些寂寥和疲惫,像是某个被世间抛弃在角落里的物体。
初凉眨眨眼睛,然后顺手在抽屉里面拿出一块口香糖,利落地剥掉糖纸,放在口中咀嚼。她似乎没睡醒的样子,眼帘低垂了下去,好像打算去旅游下一场梦境。
轻雨将身子背了过去,对着窗外,不再说话。在这样一个初夏的午后,记忆如起起落落的潮。回眸张望时,或许它已退至了深海深处。
轻雨,你今晚要不要去我那里?初凉突然问道,然后加了一句。你已经好几个晚上没去了。
轻雨背对着她点了点头。
我晚上要去市中心,你呢?初凉又问。
轻雨转过身子,定然回望她,然后摇头。
初凉的住处是一个喧闹的小区,晚上有长久不息的声音。楼下的麻将馆灯火通明,卖小吃的各自要忙活的凌晨两点,还有24小时便利店。旮旯处,有一家溜冰场,闹腾的音乐,振作起舞。初凉本不喜欢这样的地方,混乱不堪。但她不愿住学校里面。在万般无奈下,只能居住在此地。这里的住房非常廉价,一百元一个月的单人房间,正适合她这种经济单薄的人。一直以来,她都非常热爱自由,不喜一点管束。她有时连自己都懒得管自己。好像是水边的长蒿,茂盛生长,天地才是她的家。
她从不向人说她的家人以及关于家里的事。她可以奔腾磅礴地走进你的生命里,再悄无声息地退去。
她是一个让人无法抗拒的迷。因不知道里面描摹的是怎样的颜色,而想要去探求。
而轻雨给人的感觉是苍白的,就像欲下雪的冬天。让人觉得荒凉想要逃避,让人一眼可看到她骨子里透出的深邃幽静,时而不可捉摸。她总是给人疏离陌生的感觉。即使见过无数次面还是觉得生疏,完全的两个世界。
她们都是长在水边的植物,只是一株向上伸长,一株却飘到了水里。又互相对望,在根部互相纠缠。
黄昏,夕影残红,宛若一场血色的拉长的梦。操场上万物张影,彼此勾搭在一起,错落如流年。
她们双双逃了出去,眼里揉碎夕阳的光影,血色的红一点点退去,直到完全吞没。
走至初凉的住宅处,已是傍晚。各种夜摊摆在那个小区里面,行人三三两两,表情麻木而疲惫,像是深海里的鱼。路灯如同一串串熟透的柚子,散出模糊糜烂的光泽。
初凉住在七楼,这栋房子的最高处。她们在楼下的小店里面买了泡面和水以及一些饼干,便匆匆进了门。
楼道阴暗潮湿,有低低的霉味,久散不去。楼道里的空间很狭小,两个人并排走都显得及其困难。她们一前一后走了上去。
我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一个人,没有半点拘束。走在前面的初凉突然回过头来,说道,我讨厌那种被窥尽一切的感觉。我讨厌关于自己的东西从别人口中论起,不管是好还是坏。我都讨厌这种感觉。
我知道。轻雨闭着双眼,没去看她的表情。昏幽的灯光,漂浮在楼道里,寂寂如雪。
初凉不再说话,专心地向楼上走去。暗哑的瓷板上传来沉闷的响声。帆布鞋踩在地面的声音。
她们的呼吸轻得像是一片片羽毛,仿若下一刻就会消失在青暗的楼道里。
没有霜露,没有风雨,亦没有阳光,就好像是地底深处绵延向上的阶梯。她们一步步攀岩,越来越接近天空却仿佛离昨天和自己越来越远。
这是场无法挽救的逝去。如同人的一生。如同潜伏着漫漫尘埃的青春。如同落满杂物的古井。如同剪裁的时光倒影。不论面对与转身,都得历经。
初凉住的是七零六号房,一个很小的单间,长期没有光亮。她一进房门就打开了灯,黢黑的屋子一下亮了起来。一张一米五宽的床就占了整个房子的一半。剩下的一半又被一个梳妆台给占了一半。余留的狭窄空间零落躺着几双鞋子,一口箱子,和一只垃圾篓。整个房间看上去非常拥挤。她的衣服虽然是叠好了放在床上的,但还是给人一种凌乱的感觉。这间房的外面是一个阳台,推开陈旧的玻璃门可以走到那里,处于房门对面。可这阳台上却完全无阳光可见。它只有一口窗子的大小,在某些时刻根本就可以充当窗子。因为这是这间房里唯一可以通风的地方,只是这阳台上的窗子少了玻璃设施,和必备的窗外之景。这处空缺上面围着一些铁杆,是用来防止人从这里掉下去的,已经生锈,铁杆上面扎着一块巨大的帘布,很难看出底色。如果不是用巨大的帘布挡住的话,对面人家的生活能被窥个一清二楚,当然她们也是。阳台顶部悬着的铁丝上晾满了衣服。有的还是湿湿的,看上去依然能挤出水来。有的已经干了,却依旧被晾在上面。而下面的空间却被设置成了厨房的样式,用一块简单的水泥板砌成的,非常简单。这里是阳台,是窗子,亦是烟囱。这块地方的旁边有个狭小的卫生间。
她是个随性的女子,从来都不喜欢管束。别人如此,自己也如此。她喜欢一个人。即便在这样的地方生活。
初凉烧了一壶水,然后跑来床上坐下,顺手拨弄着头发。先天性的微卷,较短。如同她自己一样,是个迷。
等水烧开了你就拿来泡面吧!我不吃了。初凉说完,弯下身子,将鞋脱掉,然后赤着脚踩在地板上。没有一点声响地向梳妆台那边走了过去。
她穿着白色的棉布衬衣,短的牛仔裙。有非常干净的香味,仿佛不是这间潮湿屋子的主人。
灯光下,她脱掉了自己的衬衣。背对着轻雨,朝镜子里的自己微笑。
轻雨能看见她镜子中的笑容,散漫如同风中的蒲公英。她上半身发育良好的线条,黑色镶着蕾丝边的内衣,一并裸露。就像初夏早晨的露水。
然后,她从床头的衣服里面选了一件黑色的吊带衫穿上,换了条长长的碎花裙子。还有一双细跟凉鞋。她娴熟地涂上黑色眼影,以及明媚的口红。再随手将散乱的头发打理了一下。没人可以看出她是一个初中生,浑身洋溢着妩媚明美的气息。
不足十五分钟,她将一切弄好。除了那双眼睛里面的光芒清透以外,其余地方无一不带着妖娆。媚惑如同霓虹里的午夜,却有着不可侵犯的寂凉。
除了轻雨,她从不叫人来家里。她经常在外面留宿,不可告知任何一个人她的行踪。这是秘密。像是一艘沉入海底的船,隐没得没有一丝踪迹。轻雨不知道她的这些,亦不知道她今晚会去些什么地方。
每个人都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不关好坏。比如轻雨在暗夜遇到的那个眉目阴郁的男子,她从未对谁提起过。她只想好好隐藏,保留关于他的全部记忆。无关于爱情。
轻雨,再见。初凉提了个浅蓝色的包,然后拥抱着坐在床上的轻雨,说再见。
轻雨亦拥抱着她,然后在她耳边轻声说,记得早点回来。
好的。初凉犹豫一下,点了点头。然后利索地掩门而去。
房间骤然安静下来,安静得几乎可以听见潮湿味道蔓延的声音。如同菌类植物的生长。
虽然初凉不说,但她也知道她的家境。并不富裕,经济有着一定的阻碍。初凉在学校的生活也是如此。有钱就两天花完,而在以后长长的几天或者十几天里都过得相当拮据。有时甚至连着好几顿饭都没吃。既便如此,她还是喜欢这样,从来没想过要改变。她看上去爽利的性格里面暗藏着固执和针尖似的极端,如同轻雨偏僻的喜好以及无药可救的空凉。
灯光明亮,白晃晃的填满整个房间。轻雨在床上仰躺了一会,然后走到墙壁处,把它关了。
房间一下子沉入了黑暗。宛似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