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世事多艰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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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王府邸。
    雪还在下,绵密而多情,风却停了。
    这半月来总是有雪,断断续续已下了好几场,地上的积雪融了又积,总有薄薄一层。而此时,鲜血融于白雪之中,温热的液体很快冷却,渐渐结成薄薄的冰凌,如同地上那十数具尸体。
    这安静分外冰凉。
    薛一楠半跪于地上,雪白的衣袍已染了血色,袍角绣着的蔷薇暗纹被染成殷红一片,有一丝狼狈的凄凉。然而他面具未除,眼神冷厉之极,握剑的右手丝毫未有颤动,手背甚至因为太过用力,青筋隐隐,分明的指节却微微发白。
    即使这样狼狈,依旧无损他高傲的姿态。
    温如溪却是站着的,挥剑遥指薛一楠,白色衣袖已成粉红,淡淡道:“薛教主,你输了。”
    语调既非奚落,也非炫耀,仅仅是无比平静的陈述。
    而握着纯钧的右手,仍然有血顺着手臂流向剑柄,再滴答落于雪地上,她足下的雪,很快积起了一小滩血水。
    那把剑,却是纹丝不动。
    薛一楠的视线缓缓掠过地面上的尸首,王府的死士们尽皆丧命,他的东门堂主林逸和西门堂主花叶已死于白如风和展承光的联手,谢寂亦死于叶千忏之手。
    对方虽然也大有损伤,刑部暗卫一个不剩,那两名小剑客一死一残,但温如溪未倒,席惊风依旧一派嬉笑神色,余下温锦城、叶千忏诸人虽是重伤不支,亦是性命无碍。
    胜负已分。
    薛一楠冷笑出声,缓缓道:“成王败寇,本教主无话可说。”
    温如溪神色微动。
    果然见薛一楠扶着剑徐徐站起,往前行了三步止住,横剑与温如溪对峙,冷冷道:“不过,想要本教主束手就擒,没那么简单!”
    话音刚落,他右腕翻转,长剑似灵蛇般斜下一划,忽而势如破竹,向前疾刺,直逼温如溪喉间。剑光未至,已卷起一道雪墙,将人困住,凌厉的剑气割得人肌肤微微生疼,一瞬之间便有无数殷红血珠冒出。
    这是薛一楠拼上毕生功力的最后一剑!
    温如溪对一切视若无睹,陡然足下猛踏地面,旋身而上,身子如离弦之箭一般,挟宝剑追风逐电,无所畏惧!除了目标,此刻她什么都视而不见。
    剑气如虹!
    这一剑,摒弃了任何花哨的剑招,全凭施剑者义无反顾的气势与势不可挡的力量刺过去。极洗练,极简单,极纯粹!
    当剑术到达一定的境界之后,原本就只有最干净的剑招才最有效!
    “噗——咔——”
    一时间天地俱静,万籁无声!
    温如溪负手持剑未动,如同静止的风景。
    有顷,薛一楠的尸体才倒于雪上,发出闷闷的响声。
    叶千忏低声唤道:“如溪。”
    温如溪轻声道:“我没事。”
    她向前几步,凝视着薛一楠的尸体。第一声是她的剑刺穿他心脏的声音,第二声是他的面具无法承受内劲的激荡裂开的声音。
    嘴角的血迹缓缓流下,眼尚未闭上,似有幽冥叹息飘过:“阿薇……”
    因身份特殊,她自四年前便知晓此人与静王联手,为静王准备江湖势力,因此着手对付。薛一楠心思缜密,手段毒辣,行事诡谲,她每每试探,纵有所得,亦是损兵折将,让她痛心之余顿生恼怒。
    想她温如溪做了十几年的皇家暗卫首领,素来自信算无遗策,出道以来,从未如此失利过,此人城府心机,不亚于她。
    今日终于得以了断。
    他是个让她铭记的对手。
    温如溪看着他的尸体,心思恍惚飘远。这原本是一张清秀的面孔,只是左脸一道丑陋的刀疤自眼角一直划到了下巴,十分可怖。
    这个人,终于死了。
    叶千忏心中忧急,挣扎着站起走到温如溪的身边,低声唤道:“如溪。”
    声音里透出难得的虚弱。
    温如溪回过神来,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没事,放心。”
    席惊风终于敛了嬉笑的神色,叹道:“人心不足啊……”
    “席老前辈,千忏,”温如溪微微低下头,神色平静,轻声叹道:“方才,他最后对我说,他不后悔……”
    席惊风轻轻摇头,神色里透出几分勘破世情的淡然与悲悯。
    “丫头,走吧。大家都伤得不轻,你不是传书请了苏三姑娘来京么,走吧。”
    温如溪抬头一看,一朵雪花落于眼睫之上,化了。
    这场雪,还没停啊……
    她静静将喉头甜腥的血咽回去,持剑和众人一道转身离去。
    走在最后的白如风不动声色地伸出手,雪白衣袖间红痕宛然,他却默默任衣袖垂下遮掩住,心中幽幽长叹。
    但愿,不那么遗憾。
    “如风,你伤势如何?”展承光见他落在了最后,不由慢下脚步,与他并肩。
    白如风一怔,随即轻笑道:“没事,展大哥,我们走吧。”
    雪夜。崇祯殿。
    环佩轻响,赵勤匆匆跨进殿门,因脚步太过急切忙乱而被门槛绊倒。娇弱的帝国公主一个趔趄,单薄的身子猛然前倾。
    真疼,真的是很疼很疼。
    赵勤伏在冰凉的地上,一时未及起身,只觉手肘处隐隐作痛,不由微微苦笑。殿中内侍宫女早已被皇兄尽数遣去外边,此时自然无人来扶,也好,这般狼狈姿态亦不用借人看戏。
    正欲自己站起,身侧忽然伸出一双手来,挽住她的手臂,将她好生扶起。
    素白衣衫衣袖,山间林木的气息。
    赵勤敛眉微微整理衣裙,而后抬头温婉一笑,一如往日:“多谢将军,妾身失礼了。”
    “小心些。”孟君道扶住妻子的手臂,神情语调,依旧温和,“可有伤到?”
    赵勤摇头轻笑:“不妨事。”
    虽只是寻常对话,她却莫名一阵心安,不再如斯惶然慌乱。
    赵勤调转视线,望向站在中央的仁宗皇帝,他的脸在柔和的光中显出难得的温柔之意,丝毫不见此时该有的怒气或者得意。惠国公主再转头看向一旁的静王,亦是眉目沉静,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将军……”
    年少的公主不由看向自己的夫君,声音温柔而娇弱地呼唤。
    孟君道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未曾答话。
    见赵勤也闯进来了,仁宗皇帝甚是温和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妹妹,颇为关切地问道:“皇妹可好?”看到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仁宗皇帝方又徐徐道:“都嫁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下次千万小心些。”
    “皇兄……”赵勤轻轻道:“发生何事?为何你三人在此,独留我一人?”
    孟君道看向皇帝,欲言又止的模样,仁宗皇帝悠悠笑道:“皇妹,此事与你无关,你先回宫吧。”
    静王在一旁默然,不曾出声。
    “与我无关……怎会与我无关……”赵勤喃喃道,倏然抬头注视着这位兄长,神色凄然,“我的哥哥,我的夫君都在此,怎么与我无关呢?皇兄,你们在说什么,我也想听。”
    孟君道见她如此伤心,顿生不忍之心,却也不曾阻止什么。
    赵祯负手缓缓叹道:“也罢,你在也好,有些事,你在场朕也方便说些。”语罢便不再理会赵勤,转而看向静王,淡淡道:“七皇弟,你还不认输么?”
    “认输?”静王轻轻笑道,神色依旧沉静悠然,“皇兄缘何认定臣弟一定会认输?”
    孟君道紧紧皱眉。
    赵祯毫无不悦之色,踱步向前,徐徐道:“一年前扬州贪墨案的证据指明,李应星所为出自你的指使;方才朕收到刑部尚书秦玉堂的奏折,言道数月前京中数起朝廷要员被害之事,亦是你勾结江湖匪类血影教众人所为;数年来你在封地招兵买马,在地方一手遮天,迫害朝廷命官。刑部已查明,这桩桩件件皆是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七皇弟可有话要辩?”
    “臣弟无话可说。”赵钦悠然承认,神情依旧未改,“不知皇兄可有何良策收服我随州那七万兵将?还有,皇兄便这般确定,臣弟无法脱身离开京都?”
    赵祯一笑,语调甚是温和亲切:“朕数月前便命令护国公蒋老将军和其子率十万兵马赶赴随州了,此时早已驻扎好。臣弟大概不知吧,朕的刑部尚书和皇家暗卫首领,此时已将你的血影教一干匪类铲除殆尽了。”
    大势已去。
    静王却摇头道:“皇兄,臣弟即便不能走,静王府尚有世子,若我无法平安回到随州,那些将军自然会拥护我的儿子继续行事。且京畿重臣孟老将军手握一万禁军,皇兄可能确保孟将军的忠心?更何况……”
    赵钦神色淡淡,目光傲然道:“我若想走,这一座小小的皇城还困不住我!”
    赵勤忽然微微仰起脸看向孟君道的侧脸,目光温柔凄然却甚是困惑。
    “朕自然知道。”赵祯轻轻笑道:“七皇弟自幼便聪明绝顶,想法子逃出皇城自是可能,鼓动随州兵将与朝廷一拼也是不难办到的。”话至此,赵祯忽然极平和地问道:“七皇弟,朕素知你并非贪恋皇权之人,今日在此,你且答朕一句,你为何而谋这江山,可否?”
    赵钦一怔,似是不曾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但还是痛快道:“我谋帝位,不为他江山如画,只为偿我母妃生平之夙愿!”
    赵祯微微一叹,神色平静,似是早已知道他的答案,一旁的赵勤却忽然一震,定定地望着静王,有些难以置信。
    良久,赵勤方低低道:“七哥哥,竟是这样?你竟是为这个理由才谋划的么?”
    见她神色如此凄凉,目光中隐隐带着一丝绝望,不知为何,虽从未与这妹妹相处过,赵钦也不由心口一窒,眼神略有不忍。
    竟是心痛了,他竟为这个十分陌生的妹妹而心痛,是血脉相连的关系么?
    孟君道扶住妻子的身体,不忍看她。
    却听赵祯幽幽叹道:“七皇弟,这便是朕为何要你认输的原因。”
    “什么?”
    赵钦闻言有些愣住,真正不解皇兄的意思。一旁的孟君道也疑惑地看向他二人,不解其意。
    赵祯缓缓道:“朕早知你无心权位,你所做一切,不过是陈妃娘娘的执念。你以为她是你的母亲,视她为你最重要的亲人,所以可以为她一言不顾一切。但你可知,陈妃她并非你的生母!”
    “不可能!”赵钦一怔,随即断然道,英挺的面孔浮现出深深的怒意。
    赵祯并未在意,淡淡道:“朕九五之尊,一朝天子,怎会欺瞒于你。当年陈妃本是有孕,你的生母静妃因失宠而迷了心性,竟下毒暗害,导致陈妃小产,腹中胎儿不保,陈妃伤心欲绝,父皇十分震怒。”
    说到这里,皇帝的脸上浮起一丝讥诮地笑意,“讽刺的是,不久之后她便被发现亦有喜脉。父皇恼她所为,便幽禁了她,待她产下男婴之后,便把那位皇子交给了陈妃抚养。陈妃丧子心痛,便将你当做亲生孩儿一般,下令宫中诸人绝口不提此事,违令者诛!”
    赵钦微微颤抖,眼神狂乱而惊怔,一字一顿道:“我不相信,你如此编造故事,无非是想让我乖乖交出兵权,俯首认罪罢了!母妃不会骗我的!我定要完成她最后的心愿!”
    待听到这里,一直沉默的惠国公主凄然跌坐在地,蓦然无声落泪不止。
    “你可知,”赵祯盯着弟弟的眼睛,缓缓陈述道,“你可知,大宋的惠国公主是谁?你可知,为何皇妹如此听话地下嫁孟君道,为朕做说客?你可知,皇妹与你,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你可知,她答应劝服孟将军避开此事,便是为了你这亲生哥哥,要朕留你一命?朕自然不惧你作乱,只是前有大辽虎视眈眈,后有西夏野心勃勃,朕不愿看见我大宋内乱,同室操戈,外敌得利!七皇弟,你可知道?你可明白朕的苦心?”
    “如此,你还要为那陈妃谋这江山么?”
    帝国尊贵的公主跪在冷硬的地面,单薄的身子在华丽的裙衫中微微颤抖,眼里的泪珠落到地面,在这偌大而安静的大殿中发出凄凉的声音。
    却是一声低泣都未有。
    赵钦愣愣地看向这个安静落泪的女孩子,清丽的脸庞犹带稚弱,如斯凄凉,却是如斯动人。他忍不住慢慢走过去,捧起她带泪的脸庞,细细凝视,似想在这张脸上寻找血脉的证据,和放弃的理由。
    他的……亲生妹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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