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今夜，月华如练（4）
    自那之后，赵靖像个做错事后逃避责任的孩子一样，一连好几日都没有出现，东宫次日也传出气势冲天的乔清羽被罚的消息，皇后隐隐察觉到什么，向音阑旁敲侧击道，“靖儿是不是对阑儿做了什么？”
    音阑对那天御花园的事倒并不是太在意。一是这些年他跪习惯，向乔清羽下跪跟向别的主子下跪并没什么不同。二是赵靖恋兄情结严重，凡事向着自家哥哥理所当然，他也能理解。三是他并没有为难自己，在赵擎身边他时时都要看脸色，整日里担惊受怕，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惹到他，现在他只觉得轻松！于是笑笑道，“皇后不要多想，那日三皇子只是带我去看新得的鹦鹉。”但没到地方。
    皇后见他谈笑自若，似是信了，闲聊道，“听说那鹦鹉会说话？能说些什么？”音阑僵了一下，胡诌道，“会说些吉祥话，念两句诗……”说到后面，差点咬到舌头，竟忘了那不过是个扁毛畜生。
    “还会念诗？”皇后毫无所觉，难得惊异道，“这可真是个聪明的小家伙，改日让靖儿带来瞧瞧！”
    音阑脸上的笑挂不住了，会不会说话他还没确证过，这下还要念诗……！要是带来了，定会被戳穿！他连忙补救道，“就是脾气不太好，很难哄。”皇后道，“这个本宫也听说了，靖儿总说那鹦鹉嫌丑爱美，它竟肯给阑儿念诗，可见就连它也觉得我们家阑儿生得好！”皇后这样说着就像在夸自家孩子一样自豪，让音阑更加愧疚，暗恨不该欺骗如此仁善的皇后！但话说出去了，无论如何都收不回。
    ——————————————————
    前几日皇后得了睿王赵宸赠的一小罐隔年梅上雪水，用来泡茶，只觉唇齿留香美妙无穷，从此惦记上那种味道，于是雪停后也让碧莲朱阁去采梅雪。
    音阑习惯早起，左右无事，便跟着去帮忙。
    御花园有一小片梅林，占地尚不及睿王府三成，花开得不够清艳，香气不够幽远。他既看过最好的，就觉这皇宫里的梅花处处是缺憾。
    碧莲朱阁踩着脚凳收集落在花蕊上的雪，他则用白瓷小罐在下面接。
    二人看他左右摇头，朱阁笑道，“音阑公子又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音阑听她这麽问，微愣了一下，疑惑道，“我刚才没说话呀。”碧莲接道，“是没说话，脸上都明明白白写着呢！”
    这些年他跟着赵擎，吃穿用度有时比赵擎还要讲究，所以养得他挑剔，他不满意又从不开口说，于是近身伺候的宫人慢慢会看他脸色。只他自己毫不知情。
    音阑则以为几日不在东宫，自己放松了戒备，也没在意。二人跟他关系不错，直言道，“我想，明年皇后喝着咱们采的梅雪茶一定会说不如今年的，不信我们可以打赌！”
    两人见他难得好兴致，笑道，“音阑公子怎麽知道不如今年的呢？”音阑立即将睿王府那一大片梅花赞之又赞，听得两人向往道，“将来有机会一定看看，能被音阑公子赞不绝口，肯定美不胜收！”朱阁又道，“音阑公子想赌什么？”
    他昨日跟皇后说过那番蠢话后，已悄悄向明辉宫宫人打听过那只鹦鹉的事。据说鹦鹉名唤‘玄衣’，凤头，通体雪白，脾气暴躁，进驻明辉宫这些天，饲养太监已被它啄伤好几个。别说教它念诗，近身都很难！但他不想欺骗皇后，无论如何都要圆了这个谎！想着二人在皇后身边多年，或许能帮忙出出主意，便将昨日的事说了一遍。
    两人听后，怔忪了一下，随后舍了女孩子的矜持，竟哈哈大笑，身子在脚凳上摇摇晃晃，然后一起摔下来，滚了一身雪。音阑看她们这样，也不由莞尔，笑道，“你们不替我想想办法，还笑话我！”
    碧莲笑到捶地道，“只有音阑公子才想得出这样绝的事，竟让鹦鹉念诗！三皇子要是知道了，肯定要请你做这鹦鹉的老师……”
    听此，他几乎有点绝望，看来连她们也觉得让一只扁毛畜生念诗太离谱……
    正闹着，碧莲朱阁的笑声戛然而止，二人爬起、整衣、屈膝施礼，动作整齐划一，干脆利落。音阑心里咯噔一下，全身从头到脚嗖地绷到最紧，缓缓回过头去……
    ————————————————————
    太子赵擎一身淡黄袍，身形颀长，面孔淡漠，许多时日不见，似乎有几分消瘦，使得那轮廓愈发冷峻，但气势也更加慑人，单看他身后跟着的那两名陌生官员身子弯折程度就可以猜出。
    两人离得并不近，隔着两株梅树的距离。音阑只瞧了一眼就快速低下头，努力想保持平静，心头却怦怦跳，这人究竟是何时来的，听去多少？看去多少？他曾向这人说过不喜欢梅花，刚才却赞之又赞。这人一向禁止他与别人嬉闹，不论男女，他却跟碧莲朱阁如此。不知这次又要怎麽惩治他……
    等了好一会儿，眼前多出一双墨靴，熟悉的凛冽气息也张牙舞爪罩在他身上。他有一瞬几乎想逃跑，肩背已僵得没有知觉。
    但臆想中的呵斥与疼痛却没有到来，只觉眉心一凉，竟有一片花瓣从头上顺着额头滑下来，掠过鼻端，飘飘然飞去了。
    赵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刚才他确实有一瞬怒气，但却被他的笑容荡去了。在他身边这些年，除了敷衍他，他的音阑从未真正对他笑过。那一刻，他不由想，原来他笑起来是这个样子。
    温如春水，柔如涟漪，洗尽铅华，涤尽千尘，也不过如此吧！
    他一直视这人如生命，但却从未让他快乐过，这还是真的爱吗？想到此处，他忽而为自己难过。母后曾说，是他逼得太紧，才会让音阑一点点远离他。如今看来，竟是真的。不在他身边，他才真的自在，真的快乐……
    赵擎没有跟他说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默默转身走了……
    直到一队人马走出老远，音阑还怔怔立在原地回不过神，那两名陌生官员的其中一个回头瞧了他好几眼。
    碧莲朱阁两人的说话声打破沉默。碧莲拍着胸口直道，“吓死了吓死了！”朱阁也侥幸道，“我们两个那样有失体统，也不知被看去多少，太子殿下向来严苛，这次竟没罚我们，我们可是沾着音阑公子的光，要好好谢谢他……”碧莲道，“你绣活儿最拿手，给他绣两个荷包吧，包括我的那份！”朱阁立即叫道，“那可不行，太子会吃醋的！”碧莲道，“那……”
    两人旁若无人地讨论起送谢礼的事。
    音阑下意识抚了抚眉心，心里同她们一样侥幸，这人竟没有罚他，也没有为难碧莲朱阁，特特走过来，就为了抚落他头上的落花？真是奇哉怪哉！更令他愕然的是，那向来桀骜的背影竟莫名地显得萧瑟。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
    自那次碰到赵擎后，音阑一直战战兢兢，怕他突然算总账，但等了好几日，东宫都没动静，这才安下心。
    梅蕊上尾指盖般大小的落雪被连着采了好几日，一整片梅林过一遍，白瓷罐已八成满。密封好，埋在凤舞宫的老梅树根下，来年春，即可饮用。清香长留。
    皇后难得好心情，由碧莲朱阁伺候着，走出殿来。看着这株半枯的老梅树，怔怔有些失神。许久，忽而叹道，“这梅树还是当年本宫初初进宫时亲手栽的。”
    曾几何时，年过半百的皇后也曾风华绝代，惊艳四座，从众多佳丽中脱颖而出，被择为一国之后。也曾宠极一时，连得麟儿，圣眷不绝。但终究没能长久，后宫有的是姹紫嫣红，尤爱胭脂美色的皇帝被乱花迷了眼。
    他自认为的‘真爱’乔妃，在音阑看来，也不过是繁花之一朵。
    皇帝最近一次来凤舞宫已是半年前，而且是为了封乔妃为贵妃想征得皇后同意。被皇后断然拒绝后，愤然离去，再不曾来。
    音阑知道皇后一定是想起以前的事，但时过境迁多想无益，便道，“天冷，眼看又要下雪，皇后回吧，睿王赠的梅雪还有一些，音阑给皇后沏壶碧螺春。”
    皇后也没说什么，由碧莲朱阁扶着回去了。
    但自那之后，一直不太有精神，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