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天堂在哪里(下)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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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5年8月23日,苏联红军第五十三集团军和近卫坦克第六集团军协同,首批到达义县。当晚,锦州日伪军、政、铁路和日本居留民等代表30人由伪锦州省参事官宇都宫仁带队,打着白旗,手捧降书,前往义县向苏联红军投降。24日,苏联红军小分队前来锦州接受日伪军、警、宪投降。驻锦的日伪军、警、宪全部被缴械。在此之前,日本人利用原有的军、警、宪,组织了一个地方治安维持会,锦州市面上暂时还能维持表面的安定,这些军、警、宪一被缴械,整个锦州立刻乱了套。被日本人欺压了十三年的锦州市民,这下有了出气的机会。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那些平时手上有人命的、作恶多端的、与中国邻居结了仇的日本人,早就被中国人盯上了,警察、宪兵一缴械,立刻遭到了中国市民的殴打,有的当场就毙了命。紧接着,一些市民开始哄抢日本人的店铺。这样一直乱了四五天,直到苏军大部队开进来,才逐步恢复了秩序,但仍然每天都有被打死的或自杀的日本人。
    父亲逃走之后,白景云还在矿上,他觉得自己身上的体力已经耗尽,活不了几天了,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每天出工的时候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到这间工棚里来。就在这时候,日本人投降了。开始,日本人还对这些犯人和劳工保密,但是,无论是犯人还是劳工,都发现矿上的日本人蔫了,不打人了,过了两天,连工也不让他们上了,每天就在工棚里关着,到点就吹哨子,叫他们出来吃饭。劳工们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还不敢确定,当他们确切地知道日本人投降的消息的时候,一下子像潮水般涌向了矿山的大门,日本人没有阻拦,整个矿山的人一下子跑了个精光。其实日本人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只是没有接到上司的命令,不敢私自把这些战俘和犯人放走。他们自己走了,日本人反而解脱了。
    白景云一出来,正赶上日本人缴械,他跟着那些乱民进了一家日本商铺。别人专拣那些值钱的东西抢,白景云饿得头昏眼花,就直奔那些能吃的东西去了,等填饱肚子,机会已经错过了。商店里的东西早被抢光了。他背着一个装满饼干、糖果和罐头的口袋沿街转悠,想看看还有没有发财的地方,转了半天也没找着机会,即使有,以他目前的体力也抢不过别人。天黑了,街上的乱民渐渐散去。他想找个睡觉的地方,于是钻进了一家被捣毁的日本商店。商店里空空如也,连门窗都被卸掉了,四处忽忽漏风,好在是夏末秋初,天还不太冷,他就蜷在墙角里枕着那个装满食品的口袋睡着了。一觉醒来,听见有嘤嘤的哭泣声,深更半夜的,那哭声很瘆人,白景云听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后脊背嗖嗖地冒凉风。他侧耳听了听,哭声就在不远,于是循着声音找到了商店的后院,看见北屋里还亮着电灯,他隔着窗子看了看,只见一个日本女人跪在地上,日式的地铺上躺着一具死尸,用白布盖着,女人正在对着尸体哭泣,声音时大时小。看见这一幕,白景云倒不害怕了,因为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他转过身来打算回到前面去继续睡他的觉,不料一脚踢倒了院子里的一个花盆,惊动了那个日本女人。那个女人跑出来,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吓得浑身发抖,一个劲地给他鞠躬,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用生硬的汉语对他说:“家里,什么的都没有。你的,想要什么,随便拿。”
    白景云又困又乏,懒得听她说,转身又回到前面店里去了,打算继续睡他的觉。刚睡着,觉得有人用手推他,他睁开眼睛,借着月光恍惚能辨别出是刚才那个日本女人。那个女人用磕磕巴巴的汉语对他说:“到后面,后面睡,有床。”
    白景云跟着她进了后院。女人把他领进停着尸体的那间房子的隔壁,屋里除了一张床和那些被抢劫一空的柜子,什么也没有。女人指着那张床说:“你的,睡这里。”白景云看了看,床上有一张榻榻米(厚草垫),比睡在地上舒服多了。他上去试着躺了躺,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这会他也顾不得隔壁躺着一个死人了,一躺下就再也不想起来了。女人找出一个旧床单,示意他起来,把床单给他铺上,然后又找来几件旧衣服,叠成枕头,让他接着睡,白景云头往枕头上一挨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他一眼看见女人手里拿着一包饼干在没命地吃,看样子是饿坏了,饼干沫呛得她直流眼泪。那是他口袋里的饼干,白景云劈手夺了过来,“谁让你偷吃我的东西?”
    女人一面盯着他手里的饼干,一面比划着说:“对不起,我,饿了,我,给你,钱。”女人这么一说,白景云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把那个装食品的口袋扔给了她,说:“吃吧,吃吧,随便吃。”
    女人一边吃,白景云一边问:“你把我带到这儿来干吗?就是为了要口吃的?”
    女人摇了摇头。
    “那你是有什么事要求我吧?”
    女人点了点头。
    “什么事?说吧。”
    女人指着隔壁说:“我丈夫,他死了。你帮我,埋他。我……”女人指着自己说:“嫁给你。”
    白景云一听,站起身来扭头就走,“不行!我连自己还养不活呢,你嫁给我,我拿什么养活你?”
    女人一把拽住他说:“我有钱。我的,日本人,不敢花,你的可以。”
    白景云一听见钱字,眼睛立刻就亮了:“你有钱?你有多少钱?”
    “很多,你不要急,现在不安全,以后,我,拿给你。”白景云一听说有很多,心里更乐了,再看看眼前这个女人,还有几分姿色,年龄也不算大。心想,白捡个老婆,还有很多钱,干吗不要!白景云已经三十岁过了,还没结婚。年轻时穷,娶不起老婆;后来发了点财,因为生活没安定下来,没顾上娶;再后来就进了监狱。女人的话使他动了心,就是不知道娶个日本女人会不会犯事,但是他经不起那“很多钱”的诱惑,心想,管他呢,先把这女人的钱拿到手再说。
    白景云指着隔壁说:“那屋里的尸体就是你丈夫?”
    女人点了点头,把他领到了隔壁,白景云问:“他是干什么的?”
    “做买卖的干活。”
    “不是军人吧?”
    女人连连摇头说不是,白景云还有点不放心,掀开被单看了看,死者果真穿着一身便服。于是又问:“他是不是在满洲国当官的?”
    女人又说不是,还怕白景云不相信,拿出伪满州国发的营业执照给他看,这下白景云心里踏实多了。他想,只要不是军人,不是当官的,哪怕犯了事也不会太严重。于是又问他的死因,女人说是自杀的。白景云又问:“你们的孩子呢?”
    女人是有孩子的,但都在日本,她怕白景云不答应,于是撒谎说:“没有孩子。”
    白景云也不想深究,答应了女人的要求。女人不知从哪里找出了几块大洋递给他,让他出去买些吃的,顺便打听一下哪里有卖棺材的。
    白景云刚要出门,来了一群打劫的,白景云道:“你们要抢去抢日本人,这是我的家。”
    那几个人不服气,说:“凭什么说是你的家?这是日本人开的商店,你还想一个人独吞哪?那个女人明明是日本人嘛!”
    “不错,他是日本人,但是他现在是我老婆了,这个家就是我的了。”
    那几个人听了这话面面相觑,还有点不甘心。白景云见他们气势汹汹的样子,害怕吃眼前亏,忙说道:“你们就是想抢也没的可抢了,不信你们进来看看。”
    那几个人一看店里的样子,就知道没什么油水可捞,转身走了。女人吓得一直躲在白景云身后,没敢吭声,心里暗自庆幸自己这个办法想对了。那些人走后,白景云让女人找来纸笔,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大字:白景云宅。写好后让女人贴到门外去,谁知这张纸还真管用,街上那些打劫的看了这张纸果真不再进来了。原来街上已经有不少人把日本人的房子占了,都是用的这种办法。
    白景云给死者买了一副棺材,白天不敢公开发送,夜里雇了几个人偷偷抬出去埋了。女人要求给死者立个碑,以便将来能找到,白景云道:“你找死呀!立个碑让人看见,还不马上给你掘了?”女人说可以用中国人名,只是为了有个记号,将来好找,白景云也答应了。
    女人把丈夫的后事安排停当之后,撬开了一块地板,从里面拿出一个首饰匣,交给了白景云,白景云打开一看,里面有四根金条,还有一些金银首饰和大洋。
    有了这些钱,白景云是吃穿不愁了。他哪里体会得了那个日本女人的苦处,白天吃饱了肚子没事干,就到街上闲逛,还想再找点发财的机会。街上依然混乱不堪,平时有军警镇着,那些地痞流氓不敢胡作非为,这一下全冒了出来。就连苏联红军也经常有喝醉了酒在街头闹事、干坏事的,在东北的老百姓中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街上到处是哭喊声、叫骂声,但是白景云是死人堆里钻出来的,他不怕,哪里有热闹往哪钻。有一天,他转到了伪锦州省办公大楼旁边,看见两伙人在那里争吵不休,旁边还围着一大群人,便凑到跟前去看热闹。
    这两伙人,一伙是国民党锦州市党部的,一伙是锦州县党部的,他们原来都是从事地下活动的,日伪投降后,国民党的军队还远在大后方,一时开不到东北前线,于是上级命令他们,立刻由地下转入公开,挂出牌子、打出旗帜,以号召民众,防止共产党钻空子。锦州县党部是先来的,前一天就把牌子挂上了,锦州市党部来了之后,也要把牌子挂在这里,硬要让县党部把牌子摘了,另找地方。也许是地下工作的需要,防止被日寇一网打尽,县、市党部互不隶属,各有自己的上级,因此,县党部的人根本没把市党部这些家伙放在眼里,所以吵得僵在这里,相持不下。这边还没吵出个结果,又来了几个人,把国民党的两块牌子全摘了下来,把他们自己扛来的两块牌子挂上了,一块是中国共产党辽西地区委员会,一块是锦州市人民政府。这下国民党的两伙人立刻联合到了一起,冲着共产党的人吵了起来:“你们算哪家的政府?你们有什么资格把牌子挂在这里?”
    “我们是人民的政府,我们当然有资格把牌子挂在这里。”这个人一说话,白景云立刻就把他认出来了,那不是小瓦匠刘天明吗!
    国民党中一个年轻人站出来说话了,一张口,也是山东口音:“是我们把日本人打跑的,你们凭什么来抢占胜利果实?”
    “谁说是你们把日本人打跑的?明明是共产党八路军把日本人打跑的,你怎么睁着眼说瞎话?抗战八年,你们的队伍躲到哪去了?没有八路军、新四军在前面顶着,哪有抗战的胜利?”
    “难道台儿庄大捷不是我们打的?昆仑关大捷不是我们打的?”
    两个人正吵着,几个国民党青年上来就要摘共产党的牌子,小瓦匠刷地一下掏出了手枪:“我看你们谁敢动!”
    国民党的人也不示弱,一个个都掏出了家伙,小瓦匠道:“干嘛?想跟我们动武?你们恐怕没这个胆量吧!”说完,冲旁边一个人使了个眼色,那人飞快地跑了。国民党中那位带头的青年,示意自己这边把枪放下,上来拍着小石匠的肩膀,居高临下地说道:“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刘天明。”
    “在下沈剑平,眼下还是国共合作时期,我看不必动武,咱们可以坐下来谈谈,凡事都有个道理,你要能说服我呢,我们立刻摘牌子走人;要是说不过呢,你们摘牌子,好不好?”
    小瓦匠道:“说也不怕和你们说,但是牌子我们是挂定了,谁也休想把它摘下来。”
    “这可就有点不讲道理了。”
    “别的道理都可以讲,涉及到政权归属的问题,没什么道理好讲!”
    沈剑平见软的不行,又要来硬的,一挥手,几个国民党青年上去把牌子摘了下来。小石匠这边人少,没拦住。这时,只见一队穿灰色军装的战士跑步来到了跟前,带队的二话没说,就下了命令:“把他们的枪统统给我下了!”
    这些战士上去把国民党那些人的枪缴了。刘天明把躺在地上的国民党的两块牌子踢了一脚,冲着沈剑平说道:“你要和我讲道理呢,就跟我走;如果不想讲了,就带上你的人滚蛋!”
    沈剑平知道,共产党的大部队已经到达锦州附近,而国军的部队还远在大后方,他不敢和共产党玩硬的,带着自己的人走了。经过请示上级,国民党的活动又重新转入了地下。
    共产党进入锦州之后,镇压了一批罪大恶极的汉奸,安定了社会秩序,使锦州城暂时恢复了平静。两个月后,苏联红军代表正式通知共产党,根据苏联政府与国民党政府签订的《苏中友好条约》,他们只能把锦州交给国民党政府的接收代表,共产党的军队必须撤出锦州,否则,由此带来的一切后果,苏军概不负责。1945年11月6日,苏联红军撤出锦州;11月11日,美国军舰31艘载国民党中央军第十三军和六十一军到达秦皇岛;11月25日,中共党政军机关撤出锦州市;26日,国民党中央军第十三军占领锦州。
    就是在这个时候,父亲带着全家再次来到了锦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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