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闯关东(中)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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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藤野手下的两个中国把头,一个叫王连升,一个叫李富贵,都是工人出身。王连升原来是个瓦工。父亲刚到工区时,日本人让王连升做过一次技术表演,三十米长的砖墙,六个小工给他上砂浆递砖,他不用瓦刀,两只手拿着砖,一路飞也似地码过去,码完之后,再回过头来补那些需要补半砖的地方。补完,用线一拉,笔直。新来的劳工们看得眼睛都直了,三十米砖墙,那是六个瓦工干的活呀!而且,一般人就是拉着线砌,也砌不了那么直。这是典型的泰罗式工作制,英国人发明的,找一个技术最好体力最强的工人做示范,然后根据示范定出标准,要求所有的工人都按这个标准做。表演完之后,藤野指着新来的劳工们说:“你们的,统统地,和他一样!”
    一些老一点的劳工害怕新来的工友上当,急忙翘着大拇指喊道:“他的,厉害!”然后伸出小拇指,说:“我们的,不行!”
    王连升虽然有这一手绝活,但是现在已经不干活了,成了日本人的狗腿子。他是工人出身,工人们谁真干谁偷懒,怎么偷懒磨洋工,怎么偷工减料糊弄日本人他都清楚,对付工人也更有办法。
    李富贵是钢筋工出身,他技术并不怎么样,是靠打小报告出卖劳工爬上去的。劳工们对付鬼子的著名办法就是磨洋工,鬼子和二把头一来,撒了欢地干,只要他们一转身,立刻就停。不仅如此,还常常偷工减料,打空心墙,往地基里垫炉灰,搞得许多工程不得不返工。有些没被发现,就那样去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墙倒屋塌。这些劳工们恨透了日本鬼子,恨不能自己盖的楼第二天就倒塌下来砸死几个鬼子才好。但是有了李富贵这样的汉奸就很难做手脚了。
    李富贵手里总是提着一条鞭子,瞅谁不顺眼上去就是一鞭子。王连升很少打人,平时见了人总是笑嘻嘻的,他是背地里使坏,他不打你,但是他会借日本人的手打你,他要瞅谁不顺眼,出不了三天,鬼子准来找你。所以大家都叫他笑面虎。
    父亲刚来,还不知道里面的深浅,一上班就没命地干开了,班长肖师傅悄悄对他说道:“小伙子,不能这么干,咱不是给自己干,是给日本人干,你明白么?”
    父亲不明白,说:“咱不给人好好干,人家能让(答应)么?”
    肖师傅笑着说:“对付鬼子得动脑子,咱们这有句话,叫不打勤俐不打懒,专打不长眼。鬼子本来定额定得就高,他们知道大部分人完不成,完不成他也不能把你怎么样,要是完成了,下个月马上就给你加,那些完不成的人就得丢饭碗,知道吗?”
    父亲点了点头,肖师傅接着说:“对付鬼子,你记住十个字:出工不出力,出力不出活。来,抽袋烟,等他们来了再干。”
    父亲是个很有悟性的人,但是在偷懒这个事情上悟性却很差,常常干着干着就忘了。肖师傅见父亲人很厚道,也有悟性,便对他说:“想干活吗?想干我教你。你学徒学了几年?都会干什么?”
    “学了三年,会錾碾子攒磨。”
    “会雕花吗?”
    父亲摇了摇头,说:“不会。”
    “会刻字吗?”
    父亲说:“俺不识字。”
    “不识字也能刻字,关键是要多琢磨,掌握每个笔画的韵味。况且你又这么年轻,不识字还可以学嘛。”肖师傅一边说一边拿錾子在石头上凿着,不一会就凿出了一朵精巧的梅花。父亲羡慕地说:“肖师傅技术真好,你是跟谁学的?”
    肖师傅是祖传的石匠,祖父曾经是宫里的匠人,父亲给袁世凯盖过别墅,到他这一代就更厉害了,常常和那些艺术家们混在一起,帮助他们实现自己的梦想。肖师傅读过书,知道什么是亡国之恨,他不愿意把自己的精湛手艺白白献给日本人,前几年日本人给溥仪修皇宫,曾专门派人来请过他,他说什么也不肯去,而是隐姓埋名,跑到谁也不认识他的锦州来谋生。抛开自己的特长来干粗石匠,对肖师傅来说很吃力,他已经不年轻了,身体又不好,每天还要和年轻人一样破石料、凿花岗岩,几年下来就积了一身病,他感觉自己干不了太久了,不愿意让这门家传的手艺失传,所以选中了父亲做他的徒弟。对于父亲来说,这是一次十分难得的深造机会,没事的时候,他就练习雕花刻字,远远地看见二把头来了,就用錾子三下两下把它铲平,看上去依然是一块普通的石料。
    肖师傅见父亲学得很快,就鼓励他:“好好学,将来赶上太平盛世,会派上大用场的。”父亲从肖师傅那里学来的这一手,后来果真派上了大用场,那是足以让一个石匠夸耀一生的用场,不过这是后话了。
    肖师傅在技术上并不保密,愿意学的年轻人他都教,可惜工友们那时只顾了填饱肚子,多数人不肯好好学。父亲也没能把肖师傅的手艺全部继承下来,因为不久肖师傅就去世了。
    正像肖师傅说的那样,父亲来了不久,鬼子就开始给劳工们重新核定定额,各工种的定额都提高了。石工这块有肖师傅顶着,好长时间没有加上去,但是鬼子不死心,过了一段时间,他们从新来的劳工里选了一个干活快的做示范,这个人是我远房的一个姑父,小名叫柱子,比父亲小一岁,两个人一起学的徒,拜的是一个师傅。柱子长得很高很壮实,有力气,也肯干,和父亲一样,就是不会偷懒。劳工们教了他很多次,他就是改不了,还是那么傻干,结果让日本人选中了。父亲悄悄嘱咐他:“这回你可不能那么傻干了,否则大伙都得跟着你倒霉。”柱子听了父亲的话,一上去就开始磨洋工。他是个老实人,装假装不像,藤野一眼就看出他没有使真劲,上去就是一榔头,柱子手疾眼快,一把夺过榔头扔在了地上,藤野恼羞成怒,举着拳头朝他打来,被柱子一把抓住了手腕子,动弹不得,藤野更生气了,冲着旁边的狼狗说了句什么,那狼狗早就跃跃欲试,听见主人的呼唤,立刻冲柱子扑了过来,柱子躲闪不及,腿上被咬了一口,鲜血直流。几个工友过来把那只狼狗赶开了,藤野趁机拾起榔头转身要走,被肖师傅一把拽住了:“你的狗把人咬伤了,你就这么走了?”藤野急于脱身,举起榔头照着肖师傅头上就是一榔头,肖师傅顿时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了。这时整个工区的人都围了上来,劳工们见肖师傅被打昏了,说什么也不让藤野走。藤野脱不了身,冲着站在人群外边的王连升喊道:“王桑,你的,快快的,去叫警察!叫宪兵!”
    王连升跑了,不一会,来了一队伪满的警察,后面还跟着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宪兵们不由分说,冲开人群把藤野带走了,警察留下维持秩序。那些警察不说人话,对工人们说:“你们敢惹日本人,那不是找死么,死了活该!还站着看什么?该干啥干啥去吧!”
    人群里一个小青年听了这话气不过,上去就给了那个警察一个嘴巴:“你他妈说的是人话么?你还是不是中国人?”
    警察们还没见过中国人敢打警察的,一起把枪举了起来,那个青年毫不畏惧,指着自己的胸膛说:“来吧,开枪,照这打,光日本人杀中国人还不够,还得中国人自己杀,是吧?有种就来吧。”
    那个青年是个瓦工,叫刘天明,也是刚从山东来的,他一领头,劳工们一起挺起了胸脯,朝着警察的枪口迎了上去,警察们只好灰溜溜地撤走了。
    父亲和石工班的工友们把肖师傅抬回工棚,肖师傅睁开眼睛只说了一句话:“亡国奴不好当啊!”说完就去世了。
    第二天,小野株式会社的全体劳工举行了罢工,要求严惩杀人凶手;妥善安葬死者并发给家属抚恤金;提高劳工待遇。小野建筑公司担负着全市许多重点工程的建设,日本人拖不起,很快就答应了劳工们的条件。工友们为肖师傅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肖师傅的墓地选在了闾山脚下,石工班的工友们为肖师傅打造了一块大理石墓碑,父亲用刚从师傅那里学来的手艺在墓碑上刻下了七个大字:恩师肖国基之墓。
    罢工虽然取得了胜利,但是被狗咬伤了的柱子却没有得到任何赔偿,父亲陪着他到一个小诊所包扎了一下,大夫说最好打一针,防止破伤风,可是两个人都没有钱,哪里打得起。父亲扶着姑父回到劳工们住的工棚,只见李富贵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柱子呀,伤得怎么样?到医院看了没有?”
    父亲说没有钱,包扎了一下就回来了。李富贵道:“没钱怎么不早说呀,我有啊,需要多少?”
    这些二把头个个都放高利贷,刚来的劳工们身上大多没带钱,工资没发下来之前,就向他们借生活费,月息三分(30%)。父亲和姑父的生活费都是跟他借的。父亲想跟李富贵再借点钱,给姑父打一针,姑父坚决不同意,在工棚里养了几天,工人们一复工,就带着伤上班了。
    父亲干了一个月,好不容易捱到了发工资的日子,没想到却一分钱都没有。工资是由李富贵和王连升去日本人那里领,回来再发给工人们。父亲找到李富贵,问他为什么没有工资,李富贵说:“你忘了借我的钱啦?”
    父亲问他工资是多少,借钱该扣多少,李富贵一一给他算清楚了,父亲说,“那也不对,还了你的钱还应该有剩余。”李富贵提醒他说,“你们来时还借了两块大洋的路费呢。”父亲这才知道,原来那两块大洋也是借的,但是一算账仍然不对:“两块大洋才多少钱,你不是说工资好几十块呢吗?”
    “哎呦我的兄弟耶,你不知道大洋涨了吗?你们借的那会大洋是多少钱一块?现在是多少钱一块?你到黑市上打听打听去。”
    父亲闹不清楚大洋和伪币的换算关系,说:“这么说我还欠你们的?”
    “那当然。”
    “那你给我算算还欠多少吧。”
    “不多不多,总共几十块钱。下个月一扣就差不多了。”
    “那我这个月的生活费怎么办?”
    “那好说,我借给你。”
    等到第二个月发工资,一算账,大洋又涨了,父亲仍然没有拿到一分钱。父亲气不过,想找那个带他们来的白景云去算帐,可是一问周围的工友,大洋确实涨了,而且涨了几十倍。像他这样的情况不止一个,新来的劳工几乎个个如此。抗战后期,日伪的财政越来越困难,伪满统治区物价飞涨,黑市盛行,为了挽救经济,日伪发布了一个物价停止令,下令以某一天的物价为准,一律不得继续上涨。这种做法十分可笑,就像给地球下令让它停止转动一样。没有物质商品的支撑,物价哪里维持得住?物价一冻结,立刻带来一场疯狂的抢购。人们把手里所有的钱都换成了东西,哪怕是一根木头、一块生铁。许多生活必需品市场上早就买不到了,但是,能买到什么算什么,只要是换成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就比拿着钞票强。于是,日伪相继建立了对各种商品的专卖统制制度,违者一律以经济犯论处。开始只是对粮食、布匹等生活必需品实行专卖,后来则连火柴、煤油、盐甚至酱油醋都实行专卖了。父亲借的那两块大洋是驴打滚的利息,每月按百分之三十递增,加上伪满统治区物价飞涨,每月还要向二把头借生活费,两块大洋居然成了还不清的账,父亲给他们白干了半年多才算还清了这笔债,拿到了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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