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三)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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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茶房里终于只剩我和芳芳。
    我和颜悦色的问:“最近好吗?”
    芳芳的声音一下柔和得象燕子呢喃:“就那样,马马虎虎。”
    我想看清楚她的脸色,她却把头埋得很深,存心不让我看见似的。
    我报复似的伸出一根指头凑近她的下巴,她一惊,抬了头,半嗔半恼的说:“干什么?”
    我若无其事的淡淡笑说:“我以为你趁机睡觉呢。”
    芳芳不理,扭头看窗外,这是个讨厌的动作,可是她的嘴角分明带了笑,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反令我捉摸不透了。
    我定定神说:“那小子很痴情哦!”
    她很认真的打量我,似乎想分辨我是否说的反话,一番折腾,几场变故,我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人生观和价值观似乎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有些厌倦的用懒懒的表情回应她。
    她看不出我的心情,我自顾自笑了笑,看河里一群白鹅被水拥走,呀呀做歌,我瞬间有些放开,换回好奇的心情问:“你之后干么不理我了?”
    芳芳笑:“哪有的事?”
    我几乎相信与她分开后她冷颜拒我的那一幕是我的幻觉,并没有发生过。可是很快我又找回了记忆,为她的不正视历史而困惑。
    我很认真想了想,说:“是啊,上次我叫你,你一直没理我。”
    芳芳笑得很从容:“哪有的事?”
    我皱眉发愣。
    芳芳低声说:“你还要问我什么?就这事?”
    我问:“你毕业后准备做什么?”
    她眼光一下有些黯淡:“可能去一家研究所工作,我父母给我介绍的。”
    我愕然:“是技术性工作?”
    她点点头。
    我觉得不可思议:“你也同意?那不符合你的性格,你好像是学外语的。”
    她有些无奈般说:“外语也是门技术。”
    我说:“可是,你喜欢文艺。”
    她用吸管轻轻敲打着杯沿:“不是每个人都能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
    我笑笑:“我能。”
    她摇摇头,抬眼很深沉的望着我:“我知道,你一直是这样,所以你一直很潇洒,可是我不能。”
    我刚想宽慰她莫名其妙的多愁善感,她却径直打断我说:“我影响不了你,虽然我曾经被你影响过。”
    我愕然:“有过吗?”
    她明锐的眼睛在我脸上一扫:“本来不想让你自满的,助长你的傲气,可是我还是要承认,我确实被你影响过。”
    “哦。”我惘然若失。
    “其实我一直都隐隐约约知道我表妹的事,也知道戴军好像这一段和你们在做什么销售,联系很紧密,可是,我还是忍住了没给你说。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你,也许,我想看看你是不是能应付吧。”
    “你看到了,没有你帮忙,我应付不了。从这一点来看,你是张学良,加入中原大战,使得战局扭转。我才化险为夷。”
    “不要肆虐你的口才了,我知道你口才好。而且,张学良的下场并不好。”
    “怎么不好?我觉得他很了不起,永铭青史,一步之妙,使得自己从一个普通军阀成了民族英雄。”
    “那是失去了一生的自由的。”
    “干什么不是失去了一生的自由?——自由,不就是用来失去的?”
    “可是你不愿意失去所有的自由。”
    “天地就是牢笼,所有的自由和一个自由,都是笼中鸟。自由,是幻想出来的。”
    芳芳怔怔望着我。
    “真可惜,你不象现实中的人。”她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我无语。
    其实我已经知道了她的意思。
    她想解脱,她很痛苦。家庭和观念的枷锁使得这个优秀的姑娘郁郁寡欢,令她困扰在有限的空间里挣扎,可是她没法放下和放开。我也没法,虽然我的空间稍大,可是,我也是笼中鸟。
    为什么我们想做的和想说的往往相反?为什么我们一直要追求和超越,却又不知道需要追求什么,超越什么?
    我看着这个外表坚强的漂亮女生,近在咫尺,却无语可慰。
    原来,人和人的沟通,不是靠语言,而是靠感悟。
    而且,对方有没有感悟到,其实自己并不一定知道。
    现在的问题是,我还愿不愿意从现在的不自由进入到她的不自由中去?
    从她欲语还休的神态来看,似乎她的心房并没有锁上,有把锁挂在门把上摇摇欲坠,门掩一线,似闭非闭,欲开未开。象静夜柳阁上的半开绢窗,漏出依稀灯火,不知候者来否,来者启否。
    我叹了口气,望向窗外。柳枝被风惊扰,啪啪打在木窗,乱作一团。
    是团情丝么?我就是传说中的慧剑?断绝别人的期望,是双刃剑么?
    再无敌的仙缘也会在不断度化凡人的过程中消磨殆尽,明知道结果我何苦再贪恋反复尝试,放弃,是种伤害么?还是不断尝试,一路泪光?
    曾记得小时种种欢愉,都是被人成全过,当时以为是永恒,现在,我不会怨恨那些给我美丽谎言暂时欢愉的人,别人呢?
    我能放开,他人能放开么?
    我担心他人放不开,我自己是不是也放不开呢?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唐伯虎是不是自作多情了些呢?其实,看不穿的,是不是他自己?
    清醒是一种痛,现在面前这个我曾经喜欢过的女孩,是不是正在痛与不痛的边缘徘徊呢?
    我们在为未来的不适应而畏惧,或者,在清醒的掂量。
    那一刻,我发现自己的心态原来如此沧桑。
    或许是公主的离去,吴佳的渗入,令我畏惧他人的失落。
    要么,造成他人现在的失落,要么,造成他人未来的失落。
    要么,让对方一直活在幻象之中。
    无怨无愁的幻象。
    我开始有些羡慕阿甘的生活。
    他做了个人生的傻子,别人眼中他却是强者。因祸得福,他绝缘于悲欢离合。
    越智慧的人,是不是越痛苦,会一直沉浸在未来的忧患不能自拨,在现状中盲了聋了?直到,他已经痛得麻木,心已经死去,他才会选择做一个真正的人?
    芳芳没有等到我的回答,我的回答是沉默,某种意义上来说,沉默不外乎就是一种拒绝。
    她抬起眼,有种光亮刺痛我的眼,我全身一抖,发现她眼里竟是泪光。
    这个从不流泪的女强者,居然流泪。
    象一尊冰雕或玉像落泪,我不可思议的望着她,惊愕得忘了安慰。
    “其实,我很孤独。”她嘴唇动了很久,才蠕动着吐出这句不象她说的语言。
    我点点头。我又何尝不是?
    我又很多种选择,和戴军一样,可是戴军若在,此刻只会有一种选择,我呢?
    我开始发现,我没有了以前的超脱。
    暖和的河风掠身而过,柳叶如眉,片片纷飞,象一封被撕碎的情书四处飞散。两片眉,是一个多情少女透明的脸在水光中黯淡,那么,这里多少柳眉?曾有多少伤心人?所幸一切会过,明年,新叶绿透,定会赛过今天。
    我忽然轻松的笑了。
    “孤独是种美,只要你懂得欣赏。”我笑说。
    芳芳很吃惊的看着我,一会又幽然说:“懂得欣赏的人,不一定愿意留下来。”
    我想了想:“留不留下来无所谓,如果你觉得有所谓,你可以暂时留一下。”
    芳芳很伤神的垂了脸,一滴泪珠滴落茶杯,漾起一纹微波。
    我几乎心动,推翻自己所有制约。我顿了顿,径直起身,走到她面前拥住她,她一下将头脸埋进我肩膀,突然得令我一避。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如潮水翻涌。
    我想告诉芳芳:“你并不孤独。”
    她很痛心的皱眉,眼泪从眼角滴滴滑落,我有些奇怪,我一向认为,芳芳是不会哭的。
    那一刻我几乎动摇,不顾一切的想做她的奴隶,虽然没有原因,而且,只是因为没有原因。
    没等我开口,她轻轻推开了我,擦拭眼泪,动作很轻柔,却很稳定。
    她想笑,却没有笑容,苍白的脸颊上泪痕未干:“谢谢你,我不愿意留下来。”
    我想闭上眼,却看见外面虎视眈眈的戴军,他在窗外河对岸,远得几乎看不清,可是那熟悉的走路姿势和奇怪的发型,闪闪的眼镜,令我确认是他。
    我知道自己想把芳芳的理由归结到戴军身上,可是已经没有意义。重要的是,我也不愿意留下来,不顾一切的留下来。
    我和她,都没有做傻子的勇气。尽管,我们已经隔绝了许久,重新冷却后,我们都发现,自己还是自己。
    “我们还可以做朋友。”我说。
    “你说过的,男和女之间,不可能成为朋友。”
    “可以的,是我错了。”我慢慢绽开笑容。
    芳芳既然有勇气在我面前哭泣,我为什么没有勇气在她面前认错?虽然这个功能已经丧失很久。
    小时候因为一件莫名其妙的事被父亲痛打,长达三个小时,之所以遗忘事由是因为这种小题大做的案例太多,挨打到最后就会忘记自己做过什么事该吸取什么教训,只需要在狂风骤雨中一面抗痛一面冷静思索该怎么过关。也就是说,体罚过度,体罚的目的就不再明显了,反而体罚本身的应对成了主题,顺利过关的意义已经大于深刻反省自己的过错。可是那次似乎父亲工作上积累的火气蛮大,无论我怎么道歉认错也毫无作用,最后竟在我一片“我错了,对不起”的哀求中我还要被驱逐出家门,绝望过后,我忽然爆出一句“我没错!”
    从那以后,我几乎没认过错,到现在已经十多年了。
    一度我以为,那是种骄傲和勇气,可是时到今日,我忽然发现,原来,认错也是一种勇气,像一本以前发誓不读的禁书,而今读来,发现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而且充满了成就感和征服感,或者这样说,小学数学的范畴,没有无理数有理数,实数虚数,可是到了中学,一切就可行了。禁令,只是在一定的范围内,世上没有绝对的禁令,只是禁止的时间太长了,人们就会误认为真的被绝对禁止了,要突破它很难。
    也可以这样说,世上本没有勇气,讲的人多了,也就成了勇气。
    所以芳芳惊讶的凝住着我,很快,她恢复了当初对我的欣赏之意,甚至于,还有些感激和崇拜的表情了,也许,是为了我的勇气。
    这时我忽然醒悟到,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并不是一味的充满隔阂,很多心与心之间的门本是打开的,可是,当事人往往自己关上了自己的心门,其实,只要自己轻轻推开,就会发现,一直令自己烦恼的人就是自己,一切,不过是在自寻烦恼。
    认错没什么了不起,被否定被拒绝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人,不就是在犯错中成长?只要一个人不死,总有办法东山再起重整旗鼓,即使死了,他的经验也可以服务后人,他的精神也将照耀随者。
    爱迪生九百九十九次失败,不就是为了最后那一次的光彩?他不仅是个精神的富者,他也是个物质的富者。通用公司,目今世界上最富有的公司,不就是他遗留的荣光?世上是有名利双得的事情的,只不过,需要一点点等待的时间。
    我们会因为别人的欣赏而很有成就感,可是,我们并不是为了让别人欣赏才活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别人的欣赏,是种意外的嘉奖,不可强求,一时自欺欺人,弄虚作假,只会恶果自尝;一味寻求人解人赏,人会失去自我,沦入痛苦深渊。最重要的是,我们应该欣赏自己,我们应该做让自己欣赏自己的事,而且,终生坚持。
    要做成一件事是会有得失的,达到目标之前不可左瞻右盼。目标达到后,可以选择其他目标。这样,人生才有意义。
    芳芳和我既然都不愿意为对方改变,把个人成就和个性摆在内心第一位,而又相互欣赏,那么,最好的结局莫过于做朋友。虽然,不无遗憾,可是,我们都清醒得足以保留这个遗憾。
    遗憾不也是种美?一如孤独和失败?
    人生有缺憾,才会令人回顾和缅怀,期望和追求。一如广告,“人类失去联想,世界将会怎样?”
    芳芳无比美丽的一笑,说:“我该怎么谢你?”
    我笑得很诡异。
    芳芳醒悟过来:“非份的要求不行的哦。”
    我收起笑容:“当然不行——我可不可以和你握握手?”
    芳芳一愕,转瞬又笑了,她似乎发现我很贪恋她笑容的美丽,所以想尽量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给我。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的手。”
    “可惜不能留给你。”芳芳俏皮的说。
    “应该可以。”我大脑一片灵光乱闪,要是能比着她的手做一双手就好了。
    芳芳清香白皙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你又在出神想什么,小烟囱?”
    我摸摸鼻子:“我在想怎么样化失恋的悲痛为创业的力量。”
    芳芳扑哧一笑:“你失恋?现在还来得及,你可以立马改变主意的。”
    我很心动芳芳那一刹转化为宁倩的性格,很快又笑了,自己在心里笑自己傻。怎么能把有限的一个女性朋友化为无限的恋人,重蹈覆辙,错了又错?
    我继续维持玩笑的气氛说:“那要看你能不能等到我改变主意那会儿还没被别人抢走。”
    芳芳也笑,笑得很释然:“那要看你来不来得及,趁我没对象之前。”
    河面温波,霞光荡漾,柳叶儿舞弄一天似也倦了,恹恹欲眠,无力在风中拂动轻尘。杨柳亭边,古道西风,都是自古好友送别的场景,是不是我们也该道别了呢?
    我瞧着窗外远处木楞楞做了大半天日光浴的戴军,和芳芳玩笑:“坦率的说,你是不是有点摆脱不了他了?”
    芳芳有些恼:“不关你的事,这些属于个人私事,没必要向你交代。”
    我摸摸后脑,吐吐舌头:“关心一下朋友嘛。”
    芳芳白眼:“鸡婆,关心好你自己吧。”
    茶水泡久了会淡,花开盛了会落,话说多了会累,我们驻步门外,远处的戴军怯怯的探望。
    我笑看芳芳,很夸张的摇头叹了口气。
    芳芳刚才高昂的情绪似乎一下萧瑟了,她低了头心事重重的样儿。那沉重也有些沾身似的感染我,我很决然的用力弹飞手中的烟头,象弹走烦乱的思绪。
    芳芳幽叹,没主题的说:“有时候想,男女真不公平。”
    我伸伸舌头,宁倩是个外表男子味道内心很女性化的姑娘,芳芳却是个外表很女性化内心却很象男子的女生。原来以为是她的家庭铸就了她个性的好强独立,这会看来,似乎她本心也很认可,并立志要扭转这不公平的社会。
    路尽欲过桥,已是分别时,我扭头想偷抹把汗,庆幸没有成为她的俘虏。没想到回脸蓦地见她的脸凑得很近,我倒唬了一跳。
    她的声音变得很颤抖:“杨逍,你一定要好好对小静哦,不要欺负她——无论你们今后在不在一起。”
    我瞪圆了眼,张大了嘴。
    她俏生生的立在那里,晚霞渐褪,河里荡漾的红光在她雪白的脸颊上微微晃动,在她的白裙上颤动,她似乎要与晚霞一起消去,与明天的白云融为一体。
    我们那段若有若无的感受,是否就是我和她之间那段即将淡褪的霞光?
    她有些不自然的怯生生伸手:“再见!”
    我笑了笑没有应和,尽量轻松的摊开双手:“不要,抱一抱?”
    芳芳脸绯红,白眼看我,像一个娇羞的小女孩,其实,她本来就是。
    我扁扁嘴自嘲似的准备收手,芳芳却蓦地迎上身来,我以为我可以抱她,本已放下的手作势抬起,她却飞快的按住了我的手。
    她的嘴凑近我的耳边,一阵沁人的冷香,令我欲醉欲痴,象幽谷里的梨花,不得不承认,在我认识的女子中,她是最擅于用合适的香水的。象《红楼梦》里妙玉最懂得品茶,可惜,她也同时和妙玉一样孤高拒人。
    她凑近我耳边小声说:“谢谢你!”
    这是我曾经对她说过的话,曾经对她做过的事。她是想让我有一次和她相似的感受么?
    我讶然望着她,她微笑,眼圈红红的,可是,一如当初,她变得自信而骄傲。
    我问住离去的她:“谢我什么?”
    芳芳回头,嫣然一笑:“谢谢你,让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
    她飘然而去,亭亭玉立。
    我一路狐疑,她喜欢过的那人,是我还是戴军?
    一如小学时代,这是个没有准确答案的答案;可能要等到人生的中学阶段,我才会知道,没有准确答案也是一种答案。
    我一路骂骂咧咧:“奶奶个熊,居然抱一下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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