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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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将出,迎面走进来的是唐黎,双手袖在兜中,白衣笼身,两眼低垂,满脸淡然,似有心事。她的身材修长,此刻姗姗而行,带些俏皮,这个感觉使得她像个放大的玩具娃娃。
故意撞上她的是没碰到过她的雷逸。
唐黎一脸惊怒,可是连眼皮都没有抬,只是后退了一步,这几天我这里门庭若市,她习以为常,如同有一次她自己描述,要找到我要翻越人堆的森林。我误听为“挪威的森林”,接着她误听为“哪位的森林”,强调说:“是你的啊!”我说:“我无所谓,你拿去好了。”
所以,虽然我曾有意并承诺可以把我的森林拿给她,但是出现了某棵自作主张的树木未经同意将自己作为礼物单独撞向她的异事,我还是大感恼怒,觉得这颗有向日葵之嫌的媚阳之树其心可诛,罪不容赦,我的形象也连累着被玷污了。
不过,经历今天一番思索顿悟,此刻的我,似乎不再对形象名声之类那么介意了。
王超吴鸿夸张的惊呼,带点对雷逸的厌恶的报复,我听得出,不过对于唐黎的受撞事件,而且肇事者是我朋友,虽然她不曾介意,我仍有歉意,我不由得冒了一句:“雷逸,你干什么——这么不小心?”
我知道他心里现在的五音错位的歌是“不是我不小心,只是真情无法抗拒,不是我存心故意,只是无法防备自己。”
我一紧张,虚弱的身体如同漏气的高压锅,蒸汽上头,额渗微汗。
唐黎随意扫了众人一眼,微微皱眉,似乎在避开一堆顽皮围堆的孩子。雷逸的目光一直围着她打转,神色似乎紧张,脸上却蕴着得逞的笑意。吴鸿他们认得唐黎,随即开始玩笑,问雷逸:“她把你撞伤没有?撞伤正好住这里,担架都省了。”
我忽然觉得有糟蹋美人的不畅。
唐黎没事找事的拿了根体温表进来,我抬眼关注看着她,她脸色正常,工作认真,似乎无视众人,当然也无视我,我扫眼门口,他们操着手笑看,吴鸿对雷逸说:“上去向人家道歉啊?撞了人难道不道歉,你站着装懵干啥?”
雷逸悻悻然,小马也咧嘴笑,他不敢招惹吴鸿,可是不愿输给小马,于是梗了梗脖子向背对门口的唐黎走了过来。
这个举动把我也唬了一跳,以为他真有勇气上前道歉,谁知他走到唐黎身边,伸长脖子佯装看我,问:“医生,他没什么问题吧?发不发烧?”
我好气又好笑,心想以我的病体作掩体在我的病榻边现场结交女子真是极度幽默,家有败类,国有妖孽,你眼里还有我这个“老大”哪怕是“病人”么?
我只能哭笑不得。
唐黎眼皮也没抬,我以为她不会搭理雷逸,结果她一边忙一边轻声说:“应该没发烧,例行检查。”
她的声音平静,不喜也不恼,可是看来已经远远超过雷逸的期望值了。他明显轻松得有些轻狂的调笑说:“哦,那你要把他照顾好哦!”
我以为唐黎会恼,结果她扫了雷逸一眼,脸色依旧平静,说:“当然,我的工作就是这个。”
雷逸啧啧说:“你把他照顾好了,我们都来照顾你哦——你们是多劳多得,收入和病人人数挂钩的吧?”
我以为唐黎这次一定会翻脸,没料到她居然掩嘴一笑,似乎被逗乐了,她说:“你怎么照顾我?我又不是做生意的,何况,你只有病了,才能来这里被我照顾,你们都想病?”
雷逸连中三环,意外之喜,自己也没了后策下着,嘿嘿笑着接腔说:“对的对的,我们都想病,那个,嘿嘿,我们也体验一下啊。”
我吃惊的望着雷逸,觉得他应该会挨耳光了,没想到唐黎格格笑个不住,说:“那好,你快去病,申请到这个病房来,我可以叫护士来多照顾你,你也可以指定我给你动手术。”
这次我目瞪口呆的望着唐黎,觉得我似乎完全不认识她了,是雷逸的话真那么幽默,还是她今天受了什么刺激了,还是他们真的一见钟情了?这,可能么?
我一脸愕然询问式的望向门口,希望他们能给我解答,众人讶然发呆,小马上前,催雷逸说:“走了啊,你老是打扰医生干什么?”
雷逸不得已的掏出手机,笑嘻嘻问唐黎:“留个电话号码嘛?”
我有些紧张的望着唐黎了,她沉吟不语,雷逸也紧张,唐黎想了想,近在咫尺,此刻才极快的瞥了我一眼,可是没有停留,她的眼神带笑倾注在雷逸不知所措的一脸讪笑上,她有些悠然挑逗的说:“你问我号码干什么?”
雷逸开始语无伦次了:“这个,我说嘛,哦?啊,那个,有空可以联系下啊?”
唐黎笑说:“联系什么?你想了解什么?”
小马看动画片一样乐哈哈东瞧西看,我的心情比他的目光动荡得更快,在雷逸和唐黎之间来回摇摆,嗓子有些干,后背居然有些汗。
雷逸憋了半天气,这次他“这个嘛,那个么,嗯,啊”没完,看着唐黎又俯首拾掇床边,不过嘴角带笑,似曾鼓励,他终于挤出一句:“交个朋友撒!”
这个“撒”是四川话,其实也作“三”音,语气助词,带着些劝告和哀求意,雷逸于此时此刻发出此音,那个“撒”字尾音拖得很短促,可是很重,其实充满了焦急、尴尬、盼望和无助。象最后一枚“钢蹦”投进了竞猜游戏机,雷逸这个词灌注了他作为赌徒的全部勇气和信仰,他那一声,有武侠小说中奇侠“空空儿”的风采,无论任何对手,只发一刀,无论命中与否,绝不回头,转身就逃。
赌到尽头已非赌,车到山前必有路。
奇迹果然发生,当四周憋满了夏雨欲来的郁闷,雷逸的“撒”声象一道闪电,就待谁雷鸣一声,我们开始狂风暴雨般大笑狂笑。谁知这时,唐黎仿佛鬼上身似的,转过身去,无比美丽的一笑,笑的很迷人很妩媚很鼓励很专注,这一笑象一片清朗温和的风,鼓荡得这病房里郁积的阴云一扫而空,无影无踪。
她居然对雷逸说:“行,你记一下吧!”
我大吃一惊,唐黎正眼也没给我一眼,把号码给雷逸,她对他继续一笑说:“电话联系!我那边还有病人,再见!”
雷逸自然得意万分。
我忆不起他的表情,就是因为直到他真正离开,我一直在应付着道别他们,却灵魂出窍着,茫然若失,魂不守舍。当然,所幸不是失魂落魄。
这几种滋味区别很大,我的体会。
因为接下来我就会失魂落魄。
接下来终于换王超抄小路杀回马枪悄悄单独回来。
我赞美他说:“你真是曹操!”
其实当时我想到的是孙悟空,被师傅在不好明言时敲头三下,领悟过来是师傅召他夜半三更来见,王超的悟性足可以与之媲美。
他没头没脑问:“为啥是曹操?”
我终于苏醒说:“说正事说正事!”
他是个思考狂,其上瘾程度犹在我上,他很认真的思考了半响,还不时忽闪着眼睛瞟一眼我,似乎在心里印证,我知道他在分析我为什么要称呼他为曹操,哪怕是口误,他也要用上福尔摩斯的头脑分析我口误的原因,并用弗洛伊德的头脑分析我异变的心理。
我急了,说:“刚才的口误,你留着宵夜吧,或者叫二总帮你反刍一下。先说,你听到王锐他们说我什么?”
“二总”是蒋勇的别称,本来按年龄排交椅座次,蒋勇在我们这个四人小组合里应该排名老大,可是王超有着极隐蔽的野心(我有时也有),所以当他独树一帜的称在家里排名老二的蒋二哥为“二总”,有意从名位上压制时,我欣然应允。名位既定,王超就该自称或诱骗胁迫我和吴鸿称呼他为“大总”,可是诱骗的恩惠长年靠搜刮“二总”而得,我们不觉得是王超的恩德,胁迫的力量又不足以在自成体系的我和身为刀客的吴鸿身上成立,王超是聪明人,聪明得不愿意承担团队存亡兴衰的历史责任,也不占首席,毕生信仰的偶像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天长日久,这个队伍笼罩在没有老大的阴云里,日趋闲云野鹤乌合之众的状态。
他信奉比他更细心的蒋勇,蒋勇被他看成我们中的诸葛亮,他们的性格可以长短互补,王超偏向于人心揣测,蒋勇偏向于事务分析,人放到事中才有变化,事没有人参与就只是构想,所以他们常常相得益彰、形影不离、互惠互利,有时候心照不宣的尔虞我诈。因为道行相当又知己知彼,谁也奈何不了谁,所以在业务活动中算得上是相依为命的死党。
吴鸿也是个善于研究人心的高手,只是不屑于研究男人,对付男的喜欢用最简单最迅速最原始的方法,非友则敌,对付女子则花样百出,身边佳人不断,都恰好是我们能欣赏又没有野心的那类,他小心的维护着他绝对纯洁的友情,其认真程度远远超过他的爱情。他十三四岁就因为误伤案件浪迹江湖、四海为家,后来忽然出现,我们不问他的过去,他也不愿意提,多年后他有兴趣提时,我们已失去兴趣,于是我们就模糊着继续儿时那段空白了一段的友情,当对方从来都没有在自己的世界里消失过。王超他们不愿意完全接受偏离过正轨的吴鸿,可是也没打算回避他,于是他们就若隐若现的时时聚散,从对方身上不厌其烦的搜刮并拼贴自己模糊的童年碎片,以做娱乐休息之用。
王超依旧神秘的沉吟了一下,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他是一个能让简单谈话内容变得无比繁杂、跌宕起伏、曲折婉转的人。简言之就是会让简单的东西复杂化。
我没好气的说:“你就只管全倒出来嘛!”
王超用了半小时阐述王锐兄妹密谈的来龙去脉,思路之剑走偏锋、诡异莫测、巧度善算,语言之小心翼翼、旁敲侧击、前瞻后顾,令我叹服,这个人要在古代,一定是个善度君意深得君宠心机极深八面玲珑的内务大臣。可惜他的防备心太强了,即使对我,也讳言极深,闪烁其词,过度防范就偏离了人的信任,我屡次直言他不必这么顾及,他都用带笑揣测的表情认定我是在试探考验。
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他要传达的意思——王锐想说服小丽子和你加深交往,往男女朋友的定位去发展。
这话匪夷所思,王锐的想法更是惊世骇俗,料想与他天马行空的历程和包罗万象的性格有关。尽管已经隐隐约约察觉三分,我仍咋舌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