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极乐盛世 第13章 凛冽寒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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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京城已是满城风雪,河水结冰,鸟兽尽伏,便如同秦真初至时的模样。
只是,天地都似乎倒了个个儿,早已不复当初的心境。
空闲时,秦真总在想,龙煊现会在何处。会否在寂静无声的也,独坐破庙之内。会否在不知名的某座山中,忽然倒下,风雪便将他掩埋。
从此,世间再无人能伴他左右,无人能懂他的乐声,无人对他嘘寒问暖。然而龙煊又有何理由留下,的确是因为自己令他失望了。
“你怎的不畏寒,总是盘桓在此,仔细脑袋晕了。”
秦真摊开手掌,一直不知名的赤色火鸟便停了上去,它扑扇了两下翅膀,便有琐碎的金光落下来,让人觉得异常地温暖。
“小龙煊?”秦真试着叫唤了一下,那火鸟飞起,用翅膀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他便骂道:“小畜生,叫你是看得起你。成了成了,自个儿跟燕子玩去。”
秦真起身,此时天还未亮,远处却已传来灯火的微光,寒夜里如同坠地的星辰。
他早早梳洗好,换上整齐干净的阑衫,打扮得一丝不苟。
“喂,小畜生,好鸟不挡路。”
正欲出门,那火鸟却在门口盘旋起来,就是挡着路,似乎不愿让他出门。
秦真沉默了片刻,他今日也一直心神不宁,然而却不得不去。
忽然间,只见他一个飞身,一把捉住火鸟往房里一丢。闪身出门,便从外将门掩了起来。火鸟砰砰乱撞,几乎是要自杀一般,秦真心中不忍,用手叩了叩门,轻道声再见。
门内,火鸟脑袋上已经撞出了血,悲鸣一声,震得屋檐上冰渣一阵摇落。
苏中和等人已经在门外等候,这群年轻的读书人,或淡然或兴奋,都没有畏惧的模样。
十二月,深冬时节,一辆满载了血淋淋的文书、账簿的小车,在通往太和殿的路上,留下了两道不可磨灭的轨迹。
一路上无人说话,冰雪落在他们身上,形成了一层银亮的外袍,虽脆弱,却无比光亮。
经过奉天殿的时候,秦真抬头望去,看见这座曾决定他们命运的殿堂,如今在大雪的覆盖下,显得无比苍老与静默。
忽然——
“铛——”
“铛铛——”
皇城侍卫戒严,太监、宫女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大臣停止的前行的步伐,官员们从马车上走了下来,朝着澜凤殿的方向,齐齐下跪叩首。
皇后驾薨,丧钟长鸣,举国可闻。
娘?
秦真几乎是一听见丧钟,便止不住地颤动,七声钟响过后,众人皆跪。
太监尖利的声音此起彼伏,传遍了皇宫的每个角落。
秦真心中有一阵难以抑制的悲痛,血肉相连,血脉相承,生下自己的人不在了。
当日,皇帝大恸,罢早朝。
那辆停在奉天殿前的小车,重载着厚重的公文,被推了回去。
是警钟么?众人心中思虑万千,却没有一个提议要退缩的。
秦真回到住处,推开门,之间火鸟浑身鲜血,一下子扑入他的怀中。
秦真抱着火鸟,除了紧挨着它的胸膛,其他哪里都是冷的,那种刺骨的冰寒深入骨髓。
肖皇后看着自己的眼神,雍容却带着病态的脸朝着自己微笑,玉手抚过自己的额头,无不传递着深切的思念与愧疚。而现在,她也不在了。
直到夜晚,秦真都是呆愣愣地,火鸟在他怀中,也不动弹,只是用翅膀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肩。
“你跟我来,去见她最后一面!”
赵昶穿着丧服,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秦真却只是静默地看着他。
赵昶道:“她临终前,一直伸着手,朝着这个方向,她想见见你!跟我走!”
秦真却推开了他:“我不能去,你要我以甚么身份去见她?”
“我不管!总之你跟我来,算哥求你,去见她最后一面罢!”
秦真扯回被赵昶紧紧拽住的手,道:“不行,我不是怪她,我不怪任何人。”
说罢朝着澜凤殿的方向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低声道了句:“娘。”
赵昶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此时已经掉下泪来,世上最亲的那人已经去了,而她至死,也不能与思念了十七年的儿子相认,哪怕是看她最后一眼。
赵昶也跪了下来,就并排在秦真身旁,两人都不说话。
秦真伸手,抹了抹赵昶的脸颊,道:“别哭了,世上哪有不死的人。澜姨日夜思念的,其实也并不是我,现在了却尘俗之事,他们也终于能在一起了。”
赵昶笑道:“照说这是自己的爹带了绿帽,我却……呵呵,是你看得通透。”
“可是秦真,娘去了,你真的不留下么。”
秦真拍了拍赵昶:“谁说我就必死无疑,我命好,说不得保得住脑袋。”
赵昶嘲道:“你知道昨日我老子又砍了几个大臣么,为何?就因为那几个大臣劝他,劝他开海禁,他却不肯。”
秦真:“现在宸朝表面富足,开了百年未有之盛世,可商人越富,越是皇帝的心头大患。”
赵昶:“但若不开海禁,宸朝便将永世这样虚骄自满,不知天外有天。即使可保百年太平,但人心哪又能关得住?”
秦真轻叹了口气,道:“他老了,宸朝也老了。”
赵昶笑:“你记得有本书里的奴才醉酒不?他醉酒后,骂了全府上下,最终说,整个府中,只有门口那两只石头狮子,是干净的。”
秦真明白:“最后被灌了一嘴马粪赶出府了么,他骂的都是真的,为的也是主子好。可主子不愿意,他多事。”
赵昶闭眼叹息:“皇权不好么,奴才不好么。吏治清明时,风调雨顺、河清海晏,这些都是好的。不好的是那些贪官污吏、昏君奸佞。”
随即伸出食中二指,重重地点在秦真左胸上:“谁做主子都好,宸朝,中原人,之所以能群,是因为这里。靠你们了,兄弟。”
国丧中,永昌帝停了早朝,不问政事,只守在肖皇后的灵柩前。
他浑浊的眼中,是没有悲伤的,他的悲伤早已钝了,心中忆起过往,金戈铁马、风云朝廷,却抵不过人一闭眼、一撒手。肖澜陪了他二十多年,可这二十年中,她尽到了身为妃子、身为大宸国母的责任,做得很好。却不曾开心,不曾真心笑过。
当年,他们三人一同在敕勒川上奔马。
而此刻,三人已去了两人,自己连个能说说真心话的人也再找不到了。
窗纸上不知何时,落下了一个人影,静静地站着。
秦真发现时,已不知他站了多久。
“师父——”
推开窗,白衣人仍是那张十年不变的容颜,他的眼神略带悲伤,飞身进屋,轻轻地将秦真楼入怀中。
柔声道:“乖儿,我还是忍不住见你独自一人难过。”
秦真哽咽起来:“师父,我可想你了,一年不见,还以为……你就这样消失,是我做得一场梦,再不出现。”
“师父……我冷。”
“师父在呢。”
白衣人一摆手,灯火熄灭,只有那只与燕子一起蜷在窝中的火鸟,发出微弱的红光。
师徒两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风雪吹着,一室柔光。
“师父,阿玄走了。”
“那是他不长眼么。”
“是我做错事了,我被繁华迷了眼,我……我与他心中的秦真,已不是同一个人了。”
“人会变,你自然要长大,他又不是小孩儿,莫与他一般见识。”
“可是……可是,我也爱他啊。”
“……”
秦真不知何时已经睡着,早也不是个孩子了,七尺男儿,还躺在师父怀里。幸而白衣人的身量够高大,胸膛也解释,还能让他考着取暖。
白衣人的脸上却丝毫不见疲态,甚至,他的脸上几乎从未有过什么表情。秦真早就问过,他却不说,只告诉秦真:“观人观心,师父的心随你看。”
秦真脸色十分苍白,嘴唇却很红,眼角微微上扬,已是大人模样,棱角也都显了出来。再不是小小一个,捏下都舍不得的小孩儿了。
但他在睡梦中,却也是一副皱着眉的紧张模样。
白衣人伸手,探到他腰间的冰蚕丝小袋儿,取出一看,里面却是空的。他恨恨地瞪了火鸟一眼,那火鸟此刻却出奇地精神,瞪大了眼睛回看他。
白衣人嗤笑一声:“小畜生,倒让你捡着便宜,敢惹我徒弟难过。”
“嘁嘁,若不是他喜欢你,当真要将你拔光屁股毛,倒悬在城头熏腊肉。”
火鸟闻言一个哆嗦,畏畏缩缩地看着这变脸如翻书的世外高人,心道:你个不老不死,老不死的鸟人!喳喳!
白衣人弹指一挥,火鸟脑袋上便挨了重重一下打,晕了过去。
室内忽然变黑,秦真却没有要醒的意思,显是昏了过去。
白衣人轻叹了一身,喃喃道:“怎的就忽然,不忍心了。罢了罢了,一日为师……”
说罢抱着秦真,凭空消失了。
火鸟醒来,瞪大了眼巡视一阵,气得喳喳叫。扑扇了两下翅膀,没头苍蝇似的胡乱扑腾着追了出去。
京城一角,秦真与龙煊买的小院地下,却又一个地窖。
地窖里一片漆黑,寂静之中忽然出现一双金色的眼瞳,龙煊猛地惊醒,元神回到身上,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就这样羽化登仙去也。
他却管不得那么多,记忆中最后一个画面,是那白衣人对着他戏谑一笑。
“你本就与他无缘,若是不信,天亮之前找到他,我便不再拦你们。”
日哟,媳妇儿被恶霸抢走了,龙煊,急起直追吧!
可是恶霸是个神仙,此刻可能已经到了天涯海角,可能在赤炎山,可能在任何地方,甚至皇后的灵柩里,这要他去哪找?
他爬上地面,很久不见光的金色眼瞳瞪得大大的,漫天风雪,黑色长夜。闭上眼,尽量祛除杂念,什么也感觉不到。
一片火红的森林,炽热、灼烧,只有一口结了厚冰的深潭。
一只巨大的赤色火鸟成日无所事事,剔剔牙,呆头呆脑地望着这赤红之中唯一的白色。
忽然,火鸟金色的眼珠一动,怔怔地望进冰坛深处。
一只银色的鱼,在冰坛下缓缓地游,下面没有多少光线,模模糊糊几乎让它以为那是幻觉。可它看见的瞬间,却抑制不住地用喙去啄冰,用脑袋撞着冰潭。可是,无论如何却撞不破。
它只能日日看着。
又一日,那条银鱼游了上来,隔着透明的冰,两只仙灵望了一眼,只是一眼。
便已过千年……
龙煊真眼,朝须弥山的方向奔去!
他的脚才过的地方,冰雪瞬间被融化,大地都被灼伤。
秦真——
秦真做了个很长的梦,目之所及,都是冰雪的颜色,微微动身,又陷入了一片深黑之中。
只有一个地方有亮光,几缕光如同白线,牵引着他,不断向上、一直向上。可他游得太慢了,寒冷、窒息,几乎要让他在此沉睡过去。
视线中忽然出现一抹火红,他便一直追着,直到……
“啊啊啊啊啊——”
“秦真!”
“阿……龙、煊?”
“终于找到你了!秦真!”
龙煊满身风雪,手足皴裂,金色的眼瞳爬满可怖的血丝,惊喜地望向秦真。
秦真陷在厚厚的积雪之中,须弥山巅,一块石头颤颤巍巍地悬着。
“别动,别乱动,等我过去。”
“别过来,我动不了了,石头……石头要落下去了,我们都会死。”
龙煊手足无措,他整整一夜,赶到须弥山,几乎将整个山都翻遍。山中不知被那老道士布了什么法阵,他的功夫与法力都不能用,他只能一步步地走,翻遍石头,挖光积雪。眼看就找到了,就只差这么一步。
“别过来,你不要命了么!”
龙煊没有停下,郑重地走了过去。
秦真满眼诧异:“我求你了,别过来。听我说……龙煊,我也爱你。”
“哗——”
只听积雪滑落,发出可怖的震颤,山顶的危岩彻底松动断裂,向万丈深渊坠了下去。
几乎与此同时,龙煊奋力冲了过去,在雪地上打了个滚,终于抱住秦真。
“我从未离开你。”
“你这……小畜生!”
“嘿嘿。”
碎石混着积雪,落入无底的深渊。
四更天,苏中和敲响秦真的房门,却不见有人应答,推门一看,房中空空如夜。他微微一怔,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头却瞥见床下一本文书。
打开,只见御笔朱砂,竟然是……苏中和目光复杂地将文书拿了出去,放在木车的最下面。
天方亮,肖皇后下葬,早朝重开。
苏中和一行人推着小车,无视阻拦的炽羽卫,在太和殿门口,敲响了那口自永昌帝登基以来,从未被敲响过的黄金锣。
威严的锣声传入太和殿,传至永昌帝的耳中,他猛地站起。
太监传唤声响起,锣声不止,整整九下,天地至阳之数。大宸历法:黄金锣九鸣,震慑佞臣,斥九五之尊,国有大难,帝将悔过。
永昌帝龙颜大怒,狠狠地瞪着这一行书生。
苏中和为首,木头小车载满文书,陈于金龙大殿。
“臣等,有事启奏。”
“苏中和,尔等擅自鸣黄金锣,究竟有何冤屈!”
“臣等今日要为朝廷除奸臣,去恶鬼,还天下一个公道。”
苏中和一脸泰然自若,道:“大宸左相肖楦,十年之中,结党营私,蒙蔽圣听,欺压、谋害良辰无数,私收贿赂总计黄金两亿两、白银五百亿两、奇珍异宝不可胜数,私截圣旨,代上下旨。今陈其罪状二百一十余条,账簿、证物均在此。望陛下圣明!”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甚至连最吊儿郎当的右相,也眯起了他狐狸般的眼,弹劾?
却看左相一脸泰然自若,显示不认为皇帝会拿他怎么办,几个新科进士、书呆子,也敢弹劾他?他们的证据从何处来,无论是何处,俱都无用。
“望圣上明察,老臣十年来为朝廷呕心沥血,小子如何陷害老臣!”
永昌帝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表情,结果宦官递上去的证物,一件件看,对照、查证,竟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
日已西斜,朝堂上却无一人敢动弹分毫。
皇帝阅毕,大怒:“苏中和,你敲响黄金锣,陷害朝廷忠臣,该当何罪!”
左相一笑,望向苏中和。
苏中和一行人满脸惊诧,这、这不可能!这血淋淋的证据摆在眼前,皇帝为何睁眼说瞎话?
“圣上!”
“朕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了你们将捶砸在朕的脸上!即使这些都是证物,你们又是如何拿到的?私闯丞相宅邸?私下结党,自称寒党?是哪个寒!你们眼中还有无王法!”
“炽羽卫,将他们都拖出去,斩立决!”
“诺!”
“圣上!”
“陛下您开开眼吧——”
“皇帝昏庸、大臣无能!我大宸两百年基业,终将毁于一旦!”
“万岁爷……”右相刚说了一句话。
“退朝!”
“陛下息怒。”
永昌帝简直怒不可歇,进了寝宫一通乱砸,一番床头,果然!一卷文书不翼而飞。
是谁,竟将手伸到了自己脑袋底下!
他本来并未打算杀光这些上书之人,只是要打压一下他们的气焰,让天下、群臣知道,皇帝的威严是不问是非对错的、绝对的威严。朝臣无论是对是错,不可再结党,只能独行。
而后随意找个由头,办了肖楦一党,来给天下看看,皇帝他还没老、没聋没瞎,他清楚得很。
他要给儿孙留下一个太平的天下,再无人敢挑战帝王的威严,无人敢说话。只要相制一废,大权收拢,六部各自沉默运转,足可保证他赵家的千秋功业。
然而翻到最后,却看见这本文书,这是自己十年来记录肖楦所犯之罪的账簿!无人知晓,除了……皇后!
天下所有人竟都骗他!
苏中和站在断头台上,睁眼看着这个繁华的京城,大宸的盛世江山。
笑了。
血溅三尺,头颅掉落,朝着皇宫的方向,喊了一句:“好快的刀!”
他的身体,自始至终都没有跪下,而是朝着皇宫的方向,站着、屹立着。
没有人看他们,没有人关心。
最后,只有刽子手搓着手,骂骂咧咧地打扫断头台。
手中握有权力,理智虽在,却仅仅因为一时气急,无法抑制住暴戾。
永昌帝看着自己的手,闭眼,叹息。
开弓没有回头箭,罢了,罢了!他不过是一个人,能活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