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第21章 醉拍阑干情味切(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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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的金陵,秦淮河水凉,石桥墨竹晃,前生乌衣巷,月潮空城荡,与彼共醉兮,桃花飞往兮,欲把花名唤,恐添愁惹乱。
回忆那夜花舟泛渡,追恋清风比翼,可叹蝶殇,忍把光阴酌践。
星光零乱之际,折花回首见,唯望月下碧影,迷离目光闪,却是占尽了自己心头,千情百愿。
织造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只为粘住一阵迎送花香的风。
杨烨重重地叹息了一句,转开了视线,闭目坐于桌边,下面的话语似是温柔的呓语,又似情人的低喃,却让柳笙澜回手推门而去,再不回头,步履匆匆,空余一室紫檀灰烬。
“我惦念的只是你。”
日后高踞于金銮殿上的肃穆威严,漫漫回溯,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是早就注定。
那是一场金戈铁马的岁月,那是一段扑朔迷离的历史,那是名将辈出的年代,在那段烽火岁月中的人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出让人惊叹的传奇。
社稷安抚臣子心,长驱鬼魅不休战,却是看斜阳照大地阡陌,从头转。
而那时,他不过只是想要夜雨染成的天水碧留下陪他共享繁华,并肩看天地浩大,却将他的心推向了杳不可及的远方,永不复还,亲眼看见碧色之人重瞳里的烽火燃起又复熄灭,自此黯然下去。
可是,这却是他御驾亲征一手促成,怨得了谁?
数十万大军渡江南下围困屈屈一个江南小国,又如何教柳笙澜不去相信,铁蹄之下被践踏得千疮百孔的爱情,竟会生着一张如此明丽的面孔。
曾几何时,让他梦里萦牵,又曾几何时,让他痛断肝肠。
那一月华之下银霜星河里的载花轻渡,一江春水滚滚东逝,载浮载沉,杨烨想,自己真的是醉在了紫檀氤氲而成的美梦里,沉溺于那一夜摇摇欲坠的万家灯火,一醉几千年。
若真的可以,他情愿一醉不醒。
叹痴迷几段,相思为泪,落花初绽,烟华空四绕,涟漪抹徘徊,梦惊偏串,流光逝恋,最恐须臾无盼。
可星河之上、沉香亭畔的种种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故,怎样的言辞形容都无法将它说清楚。
他不晓得该怎样挣脱因自己的身份带来的矛盾挣扎,柳笙澜又怎样摆脱安定公的身份,这样可恼的身份,让人尴尬而窘赧,心有负疚。
柳笙澜,谁把春风拂袖,当年红墙绿瓦驳落的碎片为你铺满成蜚语流言;谁赏月落乌啼,为何繁花飞满天,你我朝朝暮暮时时如那飞蛾扑火炎;画你容易,心底逝水成往昔浮华流年。
目光被渐行渐远的碧影牵动,任由桃花开,桃花落,美景如斯,心中却空落,怕是以后无缘再见到他了吧。
这样也好,在自己还没被那袭天水碧生生逼疯前,或许他还能找回自己,让事情按预期的目标发展下去。
关上门,将落花纷纷余香坠地隔绝室外,仿佛如此,他还是无所牵缠意在天下的北隋二皇子,肆意妄为,无所忌惮。
偏苑里亦植有各色春花,除桃花明艳如霞,红梅也已尽放,几树绯红,如鲜血滴落,妖娆妩媚,一如雾雨朦朦下的樱花树,回到与胞弟尚在扶桑的童年,心里一片怅然。
不知在太子府里的胞弟可安好?
众多思绪牵扯不清的心烦意乱间,有豆蔻年华的小侍女扣门,欲进来收拾,出于礼貌,杨烨开门露出俊美如日神东君般的笑,惹得小姑娘一愣之后面色薄红,却因不好意思而更加战战兢兢,“木易公子,奴婢等人能进来收拾么?”
“行,进来吧。”杨烨比了个手势,虽兀自噙着一丝贵家公子般优雅的笑,声音却是平静无澜,但依旧让那小侍女的脸色更红。
下人们纷纷进屋七手八脚地将屏风折叠起来抬了出去,杨烨则悠哉闲适地执了一本《贞观政要》斜倚于七宝琉璃锦缎软榻上,窗棂上“六合同春”的镂花里透进明媚的光线,鉴照着自在而安适的他,从容中显着凛然不可侵犯的王者尊严与气度。
看似亲切,但不动声色的悠然里透着的威严不容忽视的气魄,与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峻漠然,也让人不敢议论,全都自行退去。
一时间,整个偏苑又安静下来,只闻得叶稍莺燕清鸣,顿觉身心安宁,不再浮躁。
闭目片刻,窗外的草被暖阳晒得有些蓬勃飞扬的滋味,屋内轻薄的素绡纱帘安静垂下,静得连风都没有的同时反而让某些轻微的声响异常清晰。
“不用再收拾了,屏风也就坏了一小角,地上也没什么粉尘。”看也不看门外,一味握书闭目,不打算去开门。
然扣门声依然轻响,带些犹豫,他不得不睁眼,“谁?”
冷淡的口吻带着气势掷地有声,还有戒备与不耐。
这一次来的又会是谁?
浮现脑海的第一个人竟然会是那一袭夜雨染成的天水碧,便将书置于枕边而猛地起身,但念头一闪又摇首自嘲地否决。
方才那抹浅碧刚被自己惊吓到,又怎么可能再冒险折返回来,除非得了失心疯心智混沌,否则他倒要怀疑自己的眼光了。
“木易公子,奴家窅娘。”女子的声音清泠如三月清风拂动檐间的风铃,清脆而又娇媚。
原来是她。
杨烨觉得事情真的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他怎么会忘记那位娇艳妩媚的女子,五官有丝迥异于中原人,且擅跳金莲舞,还有……那晚朦朦月色下招招狠辣的蓝巾黑衣人?
何况那天安定公府里家宴的情形他记忆犹新,金莲台上失于甄娥皇的女子便是她。
总爱一身鲜艳夺目的绯色衣裳,曳地的裙摆如延烧至天边的云朵,于无限娇柔中透着热烈与奔放,旋迸开的长裙在台上如榴花绽放……也是一名能歌善舞的美丽女子。
却更是杀人不眨眼的隐匿高手。
只令人想不通的是,离那场筵席已过数日,她怎么还呆在府里?她和安定公是什么关系?她来偏苑的目的又是什么?
微微眯起眼,清明透亮的琥珀色琉璃瞳眸里划过一道疾速的怒光,忽地,又若春风吹过湖面,抚平了那道道涟漪的水痕。
还是决定去开门,也许能有什么收获,并……解除心中突然升起的不明烦乱愠恼的疑虑。
“打扰了。”窅娘伸手扶一扶百花髻上的缧丝嵌珠月季金簪,笑容浮动娇靥上,如婉转的风。
“姑娘与在下素不相识,姑娘私下来访怕是于礼不合,对于姑娘的名节估计亦有影响。”话语说得善意十分,但语气中的轻微鄙夷和非议却是形显于外。
窅娘看了眼自身的装束,朱砂色月季图纹丝罗大袖衫,香色旋涡纹纱绣长裙鲜艳妩媚,很适合她娇小的身量,粉白耳垂上一对嵌珠点翠金坠子映称得面容更加熠熠神采,美艳的打扮得宜并无不妥,她笑靥如花并不很在意。
“若真的有要事呢?谁又会指责当务之急的雪中送炭?”不卑不亢的语气也显出主人的骄傲,却并不会让人反感,“何况,若奴家名节不保,也会影响到木易公子您,相信这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
纵伶牙俐齿字句珠玑,可杨烨也不会因此而失了底气,更不会受此胁迫而唯唯诺诺卑躬屈膝。
“哦?是么?”精锐的光芒蕴藏在琥珀瞳眸之底晃动着,富有磁感的嗓音轻道,却是幽沉而冰冷,继续讥讽嘲弄,“姑娘的要事是否遗憾那晚没有杀了在下,反而让在下阴错阳差因挡了射向安定公的一箭而顺利进了安定公府,让姑娘功败垂成无法向韩忠节交代?要是那晚姑娘杀了在下又何须担忧今日名节不保?再说,在下本不讨喜,大丈夫三妻四妾更为常事,影不影响又有何妨?”
窅娘闻此戏噱挑衅之言,美眸一沉,转瞬,娇花般的柔婉笑容,又回到了顾盼风情的眼角处,“木易公子好生风趣,说的奴家半字也听不明白。”
“想不到韩忠节府里养的歌舞姬窅娘装疯卖傻的工夫,和她的缠足金莲舞的绝技一样称艳天下,在下佩服。”杨烨的脸色阴沉下来,眼里浪潮翻涌,“可是,姑娘别以为在下什么都不知道,也别妄想花言巧语让在下放松戒备好趁机成事,若非念在安定公面子上,姑娘绝难活着走出偏苑的大门。现在,在下箭伤未愈,无甚精神招待姑娘,请回吧!”
“木易公子!”上前急走一步,云髻上的金爵钗便猛颤,腰间的翠琅珠珞烈晃,带出清越声响,“难道公子真就不信奴家此番前来不是雪中送炭?”
杨烨狭长的凤目又微微眯了起来,一抹犀利的清光流泻着,逆着窗外的天光站着,身后无数光影叫嚣着逃离,恍惚间,窅娘竟产生一种不可拂逆的敬畏来。
“如果,那晚换姑娘作在下,姑娘面对一个曾欲取己性命之人,又当作何自处?”动听的磁性嗓音,似化成美丽人形的鬼魅,蹁跹起舞于袅袅漫入室内的轻雾中,若有若无扫荡而过的眼锋,令窅娘敛气凝神,遍体生凉。
鼓足勇气,略一咬牙横心,诚意俱佳,“可是,窅娘几日来见公子并无伤安定公之意,反而对安定公护维有加,故深自悔责当日的不敬,只是若公子一日不提,窅娘亦一日不知如何开口以示歉疚之意。”
一切个中缘由,不言自明。
但有人并不买帐。
“姑娘此番前来不仅是为表达歉意如此简单。”慢慢合上眼,吸气,呼气,最后融成一声悠长的叹息,一瞬间隐在眼瞳中的狠戾,仿若昙花一现,散于无痕,“至于上次那件事,我不可能装作没发生,韩忠节若因我记恨而又不放心,也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所以你回去告诉他趁早死了那条心,没有下次也更不会便宜你们,顺便叫他再好好对你们加增训练,大内第一高手不过如此。”
走南闯北见过各种情势,也与各式各样的人物打过交道,因此他知道彤艳如霞的眼前女子并无恶意,便也不太去计较前嫌,但女子曾一度欲取他性命,换是谁,心胸再宽阔之人都不可能不设心防,甚至随时高度警戒。
“我此次前来的确有些事。”柔柔的声音,带着酥软的吴语韵味,煞是动听。
“那么姑娘所为何事?”睨她一眼,依旧气势不减地先行转身,也是摆明了自己绝非点头哈腰的低下之辈,不容小觑。
窅娘明亮的眼瞳里,掠过一抹惊愕,忽而,她的笑容掩映在月季争艳的白纨扇之后,象牙起棱扇柄上的绯色流苏垂在霞影色半臂上,“木易公子既然开门见山,那么奴家也就直言不讳了。”
“但说无妨。”微转过面去,磁性的低柔嗓音漂浮在空间里,冰冷如玉的脸上没有了拣尽寒枝的孤傲和防备。
“你看看这个。”窅娘摇首着轻叹,缓缓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金线银丝绣榴花锦囊,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截以赤橘色丝带禁束的柔亮青丝。
赤橘丝带上精绣的曼珠莎华灼伤了杨烨的眼。
“柳宏翼究竟把我弟弟怎么了?!”有些颤抖地拈起束着青丝的赤橘色丝带,额角青筋几欲迸裂,无法遏制的怒气令杨烨几乎丧失理智。
柳宏翼,你如果敢让我弟弟少一块肉,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太子见你迟迟不动手,所以……”窅娘看着他紧攥着手而一棱一棱泛白暴起的指节,斟酌着措辞用字。
于白皙的面庞隐隐透出铁青色,似秋日衰败的草叶,紧紧闭目平抑着怒气,冷沉着尽量平静却有些沙哑的声音低问,“那你又如何知道这些?我弟弟的束发带又如何到了你手上?”
难不成……她是太子的人?
难道她是来监视他的?
思至此,杨烨面色苍白如纸,倏然转过身来直视着她,目色如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