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第九章 几曾识干戈(四)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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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王柳景遂与中主柳璟一般热衷球戏,无论天气寒暑,都乐此不疲。
    终一日,打完球口渴难耐随手接过了张从范递来的一杯凉茶,一饮而尽。
    是夜,柳景遂暴卒。
    数日之后晚间。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今夜哪见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杨烨站在一户人家的屋瓦上闭目吹箫,却怎么也吹不出曾经母妃能吹出的那种轻盈而灵动,飘逸而高远,有的只是愁凉。
    沙场上见的杀戮太多,以为自己对鲜血已经麻木,可是滥杀无辜也是自己极端鄙夷的非君子所为。
    齐王柳景遂,纯厚恬澹,雅有士君子风,这让他忆到了那个夜雨满身的人,但为了证明自己还是那个恣意妄为无所顾忌的琉球武士,是驰骋战场的破军之将,他只得狠下心肠。
    本不在乎手上又沾一人血液的,但下了手后,那人微笑着死去,竟让自己很是内疚。
    谁能告诉他这到底都怎么了?
    韩府。
    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夜露深重,沾衣即湿。
    府里处处可见悬挂的金线锦缎梅红灯笼,莺黄飙光从淡薄的红锦中如烟波般洇了出来,更显得全府芳草怀烟,密云衔雨,说不尽的旖旎和金碧荧煌。
    似远还近可遥见皇宫之中歌舞升平。
    醉意人生,大概如此。
    想必此时王公贵族们又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眼前一片浮光掠影,红唇歌扇,而女子们估计也是娇美如兰,头戴簪花,鬓发缭乱。
    不用猜也知道宫中之人早已酒酣耳热,飘飘欲仙,忘乎所以了。
    然丝竹管弦再喑哑响彻云霄亦未能扰了这方清幽一隅。
    屋内烛光盈然一室,柔光之下,缓落一滴又一滴软而红的烛泪,淌于鎏金蟠花烛台上,逶迤成珊瑚的斑斓繁绮。
    屋外藤萝寂寂,垂地无声;屋内墙角梨花如雪,薄如冰丝,无暇而素洁,满目清澈。
    依稀只听得铜漏细碎之音,满室幽幽紫檀漫漫散弥至无痕。
    韩忠节有些乏了,见檀香将燃尽,便唤来一舞姬添香,顺带交代几句今晚的行动。
    不多稍待,铁锈红纹理似云霞自山岳中出的云昆锦裙裾轻软曳地而过。
    韩忠节知道来者心清如水喜爱紫檀之清净,便特意命人点上紫檀,但碰巧今夜金陵宫中又是笙竹罄乐齐飞,贵亲皇戚无一例外全皆赴席,将界暮年的他只得等了又等。
    府外街上敲梆夜巡重重一敲,“亥时。”
    夜更是深沉,紫檀香来来回回添了几趟,要等的人却未见分毫身影。
    舞姬窅娘亦是期盼,几欲将秋水望断,添完香后整个内室恍若一潭深静的水,寂寂无声地安静了下去。
    “今晚的任务可有把握?”冷不防的一声,几处零乱暝鸦嘎然远去,惊破了朦黯的天空。
    身后韩忠节的目中神色不拟往日,如千尺沉潭,平静深邃,却是锐锋如刃,直刺人心。
    娇艳的女子回身福了一福,笑得娇甜而自信,“大人放心,多年的栽培,窅娘哪怕一时不能得手,亦不会暴露真实面目与身份,否则当场自裁谢罪!”
    这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很好,下去吧。”
    退到门外,惶然地凝睇自己的双手,十指纤细白皙,指尖似又有鲜血沁出。
    自小及大,到底杀了多少人,已经记不清了。
    可要不是韩大人,只怕她已饿死街头,还能有今时的锦衣玉食么?
    作为死士中的首领,她能做的,便是不问因由地服从命令到处杀人,才能报答韩大人的养育栽培之恩。
    直至,遇到了淡雅圣洁的朦胧碧色,才陡然从麻木的杀手生涯中清醒过来。
    那般清灵净洁如圣仙之人,身上幽幽弥漫散逸的紫檀香似能涤离世上一切的尘秽纷争血腥杀戮,仿佛无声的慈悲梵音诲人不倦地教导人们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见者无不为自身阴暗一面的陋鄙劣性而心生惭愧洗心革面。
    满身夜雨之人是不喜杀戮,更见不得杀戮的。
    因此,也曾想过金盆洗手回头是岸,可是,也深知如今骑虎难下的局面恐怕再办不到了。
    只能想着那抹清浅雅淡的碧色,缓解下疲于奔命的矛盾心境。
    知道韩大人等的便是他,是故并不好奇向来把酒当歌游戏人生的他为何缺席宫中的弦歌美酒,托病不出,那个神秘来客她毕竟见过几次。
    江南风骨,夜雨染成天水碧。
    这世上所有天地灵气精华似乎都凝集他一身,一个回眸轻笑,便是一场惊鸿,倾遍江南三月烟雨春花。
    如此念想着,她缓缓垂下脸去,烛火轻摇光影下,似有淡淡胭脂色之花自脸颊漫生。
    添完香便退了出去,瞥见九曲回廊拐弯处有一书童引着衣冠锦绣清丽灵秀的公子慢步行来。
    提灯引路的书童手里的琉璃风灯光流朦软,恰好如水银般的月光又从梧桐的叶子间漏下来,幻化出来者清逸洁雅、灵动脱俗的绝代风姿。
    他步伐缓慢而优雅,似是从不会被红尘俗世的纷扰而搅了心灵的宁静,晚风带起他的衣角,飘飘如举。
    月色冷淡如白霜,只隐约迷蒙了草木飞花的轮廓,铺陈如雪如雾,漱漱若雨的软粉莹绡轻柔地旋舞他身侧,清淡幽雅的紫檀隐约浮在花香中,不知是自己添香时沾染的清华还是他骨血里散出的清魂,什么香都遮不住那幽幽淡淡的紫檀香。
    窅娘低头隐约看见脚下一双软缎足尖镶海棠绣花鞋猝不及防地踏于满地落花之上,似有轻浅声响,碎的是花的芳魂,惊的是蒙昧的心。
    擦肩而过,珠月白滚银边覆纱广袖锦袍漾射出一种剔透光泽,清瘦秀雅的手腕哪怕露出袖口自然垂于衣畔也那样美好得让人频顾难忘。
    不疾不徐的步伐宁静而优雅,任风卷着轻薄的衣袖拂于腕骨上,隐隐透出的天水碧衣若有似无的轻,背影微有如荡漾的水波纹动,头冠上稀薄的露水在月下折出一星流光。
    窅娘不敢多加凝望,只得匆忙离开。
    锦落帘帐满熏淡淡的紫檀香,烟雾在鎏金博山炉花枝条交缠的空隙中袅袅纠缠升起,散了还聚,聚了还散。
    韩忠节见那锦袍公子来了赶忙施礼端座并斟茶。
    茶水是杭白菊泡的,微黄润白的花朵明媚鲜活地一朵朵在滚水里绽放开来,连茶水都带着青青的色泽。
    轻轻一低头,便闻得清逸香甜。
    只是这样无声地坐着,反而觉得有些约束,一时间闷闷的。
    轻吹浮于茶盏上的轻雾,烛火潋滟下锦袍公子左目重瞳色泽深重如墨,正是六皇子柳笙澜,浅抿清茶的姿态也格外风雅灵秀,“韩大人深夜相邀,怕不是商量何时再微服游街或是为宫宴排歌练舞吧?”
    韩忠节眉头深锁,心事重重,“郡王该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茶雾袭颊,芳冽香甘。
    “齐王……薨逝了。”
    然而也不过一瞬,锦袍公子笼于宽大莲袖中未端茶的指尖不再颤抖,笑容似轻浮的流云,“迟早的事。”
    韩忠节在另一侧的座席上坐下来,目光迷离,仿佛看着很远的地方,与以往笑纵风月的不端品行判若两人。
    虽年界花甲,但养护得宜的面容教人难揣其真实年岁,不了解他的人只看其流连花丛喜好歌舞的风流韵事,却不知那是他忧国忧民却无计可施的悲凉,方放纵自己麻痹自己的表相。
    “齐王是被罕见的息隐花制成的毒害死的,目前这消息尚未走露半丝风声。”
    “息隐花……”柳笙澜神情淡淡,叹息轻得似刮过耳边的一缕清风。
    好象是谁的玉箫上独有的花纹。
    那一瞬间,低首沉吟的他一目重瞳于半面烛光明灭下愈发显得诡异而妖美,看似单薄脆弱实则极其强悍锋利,简直可以说是炫目。
    息隐,息隐,与世相隔,息于尘埃,隐于硝烟,但一旦见血,必为罗刹。
    世上会雕刻此花纹路的箫只有紫玉菱花箫---长相守。
    红尘的宿命怎会这样巧。
    “这种花实际上无毒,但遇上人血,便没有解药,除非是下毒之人的血。”韩忠节忧心如焚,“此草生于北方极苦极寒一带,江南是没有的,中毒者一沾便毒发,死状与心疾猝死极为类似,便于掩人耳目。”
    柳笙澜又想起曾经和弘冀哥哥在这阁子中夜谈,不禁有些怅怅。
    只那么一瞬,一切的惆怅便已尘埃落尽,和光同尘。
    捋一捋垂落的发丝,眉目如蕴日月之光,淡淡一笑,风姿秀然,伸出莲袖的纤玉指尖轻轻点着桂花木桌面,似低吟什么。
    如若往常,韩忠节自会研墨提笔记载,可是如今却没有这样的闲情逸志。
    当初,当初能有多少个当初?
    如今,又有多少个如今?
    江山如画,豪情万里,柳笙澜不愿与天下英雄相竞折腰,只求拾着画笔,吟着自己的诗句,徜徉在江南如诗如画的景致里,守着他梦中词里的阳春白雪,只是这点愿望,难道苍天都不肯成全?
    只是他越想推得明白,不知道为何就有越多的人拉他进去,想让他陷的越深,就如同往日溺水的记忆,让他喘不过气来,任自己怎么平息,总是波涛汹涌欲将自己淹没。
    对他来说,笔墨纸砚便是他的兵马,管弦丝竹就是他的谋士,却不能指点江山,平定天下,何况小小的人命。
    “如是因,如是果,是福是祸又岂是人力能测能改?”柳笙澜淡然一笑,将手中茶盏递给他,闲适安雅,从容不惊。
    “臣不愿过些时日听到的是安定公您的噩耗。”
    “那么就将‘长相守’的紫玉菱花箫与‘长相思’的九霄环佩琴配于一处,这样娥皇便可以演绎惊世绝艳的《霓裳羽衣舞》了。”天水碧色恬和微笑,如浮光一般浅淡,透露着一丝不以为意。
    九霄环佩琴,又名“长相思”,形制浑厚,作圆首与内收双连弧形腰,相传为“伏羲式”,摸上琴身时,面为梧桐,底为杉木,通体髹紫漆,多处跦漆修补,发小蛇腹断纹,纯鹿角灰胎显现于磨平之断纹处,鹿角灰胎下用葛布为底。手摸到琴背“九霄环佩”四个篆书。
    柳笙澜知道这九霄环佩琴乃是唐代雷公所造,琴的音色温劲松透,纯粹完美,优美而有气魄,高雅而不落凡尘,实乃琴中的上上品。
    至于紫玉菱花箫,别名为“长相守”,通体润腻,乃长管玉屏箫其一,选取的紫玉亦是西域雪山数千年方形成的罕见寒玉,凝紫之色更为稀有,玉色细润而通腻,触之润凉却亦柔温,共分九节,外壁细雕菱花错缠息隐花,开前七后八孔,音质悠淳空清,似传于神仙洞府,堪作天籁。
    自古以来,九霄环珮与紫玉菱花因其特殊风雅的别名而同现或同隐世人眼前,象征生死相随永不分离的坚贞情感,而唐朝玄宗时期明皇李隆基吹紫玉菱花箫,乐师李龟年抚九霄环珮琴,共同为贵妃杨玉环谱绎了那场惊艳天地的霓裳羽衣舞,展现了大唐的盛世之歌,久而久之,世间便约定俗成一个可谓不约而同的认知,唯有紫玉菱花与九霄环珮方是天衣无缝的琴箫经典。
    只可惜……
    可惜什么没想透便被打断。
    “难道您真的愿意就这样坐以待毙而不抗争?”韩忠节尾音里有一丝不容察觉的颤抖,也有些气郁。
    柳笙澜总是这样,日日夜夜心里装的都是琴箫诗画,抱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态度笑对人生。
    但如果人生人死真一切随天,那他又何必殚精竭虑直以诗词抒尽天地风云?
    韩忠节见其沉默亦感叹,太子柳宏翼书习于自己门下,身为太子太傅又如何不知他为人疑多严刻之本性?
    他既然能将皇叔致于死地,便一定也会将手足兄弟赶尽杀绝。
    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何况是那个人人向往的九五至尊的帝位。
    不过……抬首望向高空那轮孤魄,睿智的双眸中划过一道森冷的剑光,便自己是太子太傅,也绝不能让太子对自己的同胞兄弟同室操戈!
    眸光变得犀利而尖锐,戾气涌动,这乱世的刀光,究竟会跌入谁的怀抱?
    略微有些松弛的嘴角微微扬起,木易尚轩是么?
    曾耳闻此人能深谙兵书战法心得,必是胸怀大志、心向天下之人,可惜,能溃败吾南周太子柳宏翼的兵甲却不仅不能为南周所用,又潜伏南周,此等心念不明、不知意欲为何之人绝留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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