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第八章 几曾识干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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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烨回到落樱满园的住处时,却见屋中陈设或东倒西歪,或狼籍地乱洒一地,庭院里向来呵护的几株樱树也伤痕累累,就连跟随他们来到中原的琉璃死士也基本上客死异乡,除了个别只是重伤的随从之外。
而且,还独独不见亲弟弟杨炎的行踪。
精锐的眸凤透出狠绝的寒意,看着牢牢以一枚银标钉于楠木柱上的纸片,上面字字皆触目惊心。
欲救亲弟,速至东宫。
断壁,残垣,落瓣,鲜血……似是令人发指的血泪集结的无声控诉。
琉璃白死死忍住指尖的颤抖,“啪”地合上淡墨字纸泥金折扇,安顿好余息尚存的部属,便一言不发冷寒着俊颜去马厩牵了一匹大宛马,披着星月之光疾速驰入夜色中。
柳宏翼,你为什么非要逼我?!
我杨烨平生最恨威胁,你越这样,我越要护安定公的周全!
倒要看看你如何应面我的怒火!
缘聚缘散缘如水,背负万丈尘寰,天水碧色眉心的一点圆亦红是他命中注定的那颗朱砂红痣,烙在心头,倾尽了一生的时光,亦是一样鲜红,无法抹煞。
虽心知肚明这种没来由的念想根本无果,因此,他只想当守着山水怅望天水碧色的人,只想当守着枯寂遥想天水碧色的人,只想当守着岁月追忆天水碧色的人,哪怕隔着山,隔着海,隔着天涯,隔着海角,隔着漫漫光阴,隔着漫漫长长的阴阳路,惟恐,未来可能再所难免的一场兵戎相见会惊醒了碧色一帘的幽梦。
毕竟,那朦胧清浅似将隐去的轮廓,怎能被卷入刀光剑影的寂寞?
于是,生生的两端,他和天水碧色彼此站成了岸。
那也便罢了,可是……可是为什么就在他想着就这样从此山水不相逢,独自安然度过一世春秋的时刻,命运却又以意想不到的残忍玩弄的反复方式给人来个措手不及的路转峰回。
难道非要憔悴多少红颜,碾碎多少相思,留得血染墨香哭乱冢,才会善罢甘休么?
夜凉初透,西风卷帘,花若怜,又会落在谁的指尖?
修长有力的手将手中的缰绳攥得更紧,那夜月下深宫里飘渺的琴曲像根极致柔软的细丝,一圈一圈地将所谓的“心”环绕起来,稍一拨弄,“心”就能感到一丝一丝的痛,连呼吸都跟着瞬间停滞,生怕一个不小心,眼泪便会轻弹。
本来以为,能给“心”带来痛苦的,惟有死亡而已。
渐近皇宫,在距离百步之遥处跃下马背,行云流水的绝世轻功踩着一天惊艳,凌风翩然掠过层峦重重殿宇来至东宫。
潇潇肃肃如松下之风,烛光摇曳之中朦胧化的白衣仍然丰神朗朗,俊美非凡,哪怕是面无表情的神态、俊挺高拔的玉树之姿,而他冷静且坚定的目光更有着迫人的威严,自有一种王者霸气,让人不敢正视,而显见的透着强烈张扬于外的决绝狠厉,让那天生流露出的如君王般的尊贵至高、威严霸气的风范中又隐约的邪魅,让他看起来犹如地狱来的修罗王,让人没来由便被震慑。
宫廷锦辉繁绣中的阴毒愤怨永远无穷无尽,歪斜倚于鎏金螭纹缠藤纹高座上的柳宏翼眼中有着清醒的疯狂。
“单枪匹马夜闯深宫却还能避开重重御林军的防守,不被觉察,木易公子果真没令本宫失望啊!”
这样森寂寒静的春夜,连月光都瑟缩进乌云里取暖,天上空荡荡地挂着几颗孤星,无力地逼迫自已发出光亮,地上几声更漏,断续哀怨。
杨烨白袍招展,卷起零星被惊吓的落花,腰间流苏玉带随着稳健的步伐来回轻摆着,不跟柳宏翼多费唇舌,干脆利落地单刀直入,“我弟弟在哪里?”
“别急嘛,先和本宫对饮这盏上好的‘玫瑰醉’再谈正事,如何?”柳宏翼漫凝眼眸,似笑犹浅,手指摩挲着手中光滑如璧的青玉酒杯,杯中液体的色泽如上好的纯粹胭脂,“来人哪,给木易公子斟上一盏。”
“我弟弟在哪里?!”眯起了凤目,加重了语气又问了一遍,语中杀意显而易见。
柳宏翼无所在意地瞥了眼横于颈项上的扶桑刀,似在聆听似在无心,目光无畏而散漫,“嗤”地一笑,缓缓道:“你要是杀了我,你也见不到你弟弟,并且借不到兵,更出不了江南。”
离得近,便明楚地闻到那身琉璃白身上鲜明的龙涎香。
柳宏翼眼心的精光骤闪而过。
据那人弟弟的口述,及手里掌握的可靠消息,这个屡胜南周的北韩勇将从素没有熏香或焚香的习惯,况且私用只有帝王才可使用的龙涎,无管何地都是藐欺君皇的逆天重罪,而木易尚轩不仅不是妇形女肖的脂粉之辈,更是个绝顶聪明之人,断不会以身试法。
那么这龙涎的气味便是与生俱来的了?
想到了那袭夜雨染成的天水碧,一样身带天生的异香,幽雅的紫檀香。
仿佛嚼了一嘴黄连,满满都是苦涩。
他不该想他的,不该的。
他应该永远与他两忘烟水里,无甚风雨也无晴,金殿上他可以将九霄环珮让出,但是皇位,他绝不能拱手相让!
陡然的清醒,颈上的扶桑刀不过数寸,可他依旧和从前桀骜自信的太子没什么两样,所以,还轮不到别人安排他的生死,“你若是个男人就给我个痛快!”
以退为进,最好的兵法妙谋。
南周皇宫,宫宇雕梁画栋,辉丽中自有种北国没有的精致清雅,仿佛凝注了整个江南的青山秀水之气,然而夜幕重重之下,却是珠帘脉脉,极目星光乱红。
杨烨心下痛怒已极。
曾暗暗发誓无论人世黄泉,只要他在一天便会护着天水碧一日,但是落花时节又逢君,却是时移世易,如何不痛?
眼前的人真的有一国太子该有的样子么?充其量一个疯子而已。
想自己再是不济也曾是堂堂北隋二皇子,也没有流落到要乞怜别人施舍度日的狼狈境地,就算没有柳宏翼的那些利诱,难道自己就不能起事了?
柳宏翼还不配自己放在眼里。
只是有些怅然,千年前的高山流水真的是只属于俞伯牙与钟子期的知音梦,独一无二。
倾国之色,盛世华章,奈何今生,刚作愁时复忆卿。
荏苒岁月覆盖的过往,白驹过隙,匆匆地铸成一抹哀伤,也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尽量地两全齐美。
“若不是看你对我还有用处,你以为激将便能保你性命?”杨烨并不上当,收刀入鞘在心底冷笑,话音冰冷得干脆利落,不带一丝感情,却刀劈斧削一般贯入柳宏翼耳中,“今天我不杀你,若是识相的就乖乖交出我弟弟,咱们还有得商量。”松了紧抓对方衣襟的手。
绝壁危崖的命悬一线终于解除,柳宏翼抬手轻轻弹理抚平了前襟的褶皱,恢复一贯的懒散表情,“你这是与合作伙伴商谈的态度么?”
虽然木易尚轩跟自己战场上交手的几次都没教自己讨到便宜,可他弟弟木易仲天却主动来寻结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连天都在帮他。
“木易尚轩,本宫敬你是个人物,但你也太小瞧本宫了!”重倚回鎏金螭纹缠藤纹高座,弯翘了一腿,“要是放了你弟弟,你还会替我效命么,要是本宫那么容易糊弄,坐在这太子位上的便是他人了。”
欲顺利登上皇座,那么有才的门客多了便可如虎添翼,是必不可少的,若是此人能为自己所用,他倒可以不计前嫌引为心腹。
若不能被自己所用,那么也别想活着离开南国。
况且,木易仲天是亲自登门的,他不怕木易尚轩不吃敬酒。
“柳宏翼,你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好!本宫就是欣赏你这样有胆有识快言快语之人!”见对方口风松动,柳宏翼哈哈大笑,开怀不已,“那么本宫也就不拐弯抹角了,等公子把齐王和安定公杀了,本宫自然会放了你弟弟的,届时加官进爵总少不了你们的,当然你们也可以借到想要的兵数,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瞬间扶桑刀又逼至其跟前,琉璃白用了些力劲,对方白净的脖项现了条细丝长殷,“你不知道我最讨厌受别人威胁并不怪你,但你以为我这么容易被你控制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恩,想要借兵自然有自立之心,成为帝王的首诀便是六亲不认,罔顾你弟弟性命这点倒可看出当皇帝你是够格的。”说得自然而然没有负疚感,添得白衣怒火更炽。
“你以为我像你?”
柳宏翼似乎被什么触动了般猛地变了脸色,但随即又是笑,“答不答应随你,但若是此事可成,我定与你共襄盛举,助你光复河山,未来你我划江而治,同缔万世太平。”
这个条件很诱人,可杨烨并不是没有退路,走独木桥不是他的性格。
阴狠与野心遥隔千里,若柳宏翼真的聪明,就不该开这么可笑的条件。
以为划江而治就可以阻止他将来吞并江南么?
当然,现在可不能像柳宏翼那样毕露迫不及待的锋芒。
“我凭什么相信你?”虽心中澎湃汹涌得难以抑制,但抿一抿唇之际已极力维持隐忍姿态,“我怎么知道事成之后你不会出尔反尔?”
柳宏翼耸耸肩,笑得狂妄而肆意,“你可以不去杀人。”慢悠悠地站起身,将青玉杯随手一掷,缓缓踱到杨烨身边,凑近他耳畔压低声音,“只怕你办不了。”
宝鼎香烟,清还吐出百合香乳的烟雾,随着扑入室的几缕寒风,袅娜如絮弥漫于华殿之中。
人的性命,何尝不是如这轻烟一般,说散,便散了?
“如果太子殿下给得起该给的,那么也就没有我办不到的事了。”费力地咽下喉中压抑的怨与怒,闭上双眸,一字一句皆分明道来,似用尽了毕生的狠绝,却觉得流光里泛起无数沧桑的浮影。
忽地想起碧波万顷星河泛舟时,天上银河卷落玉沉钩的沉醉,柳笙澜笑若春风,发丝似染了月华微微有水晕柔光,轻舞飞扬,“你疯了。”
情不自禁如吻在两片醉人花瓣的柔软芬芳也似仍留于唇上。
叹息,那般至情至性之人,本不该被政治所牵连污染啊,却不想错生在帝王家!
“那么,本宫便恭候佳音了。”冰冷漠然的声音荡漾着飘了过来,用行动让现实刻骨铭心,成王败寇,输了便是倾尽了所有,再也没有机会。
天家贵胄间的征伐便是如此,真正站到最后的只能是一人。
杨烨黯然地几近疯狂地大笑起来,犹似受伤的苍鹰,坚忍着孤高的信仰,孤独等得百年修,却不堪回首。
仿佛还是刚刚说过的话,怎么不过个把时辰,世界便开始翻天覆地了呢?
难道他和他之间的路这么快就到尽头了吗?
龙涎遇紫檀,聚散更离别,回首伤情处正是情太切,尘缘多分扰,寸心意难决,天涯归乡路相煎对残月。
“我答应你便是。”夜色沉沉,万籁俱寂,心里一阵阵地翻滚煎熬,紧锁剑眉,神色似嘲似怒,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眼中的痛色加上怒火也愈见深沉,“不过,如若你不信守诺言,我必定会让整座金陵城给你陪葬!”
大步迈出。
心灵深处里那绝世烟雨的碧色,是他杨烨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要守护的执念,他绝对肯定柳宏翼未必真心信任他,故而才使出囚禁他胞弟的卑鄙手段,以及说出今天这番话的,他是进退两难,而且虽然他知道那朦胧清雅的一身夜雨之人绝对不忍任何生灵受种种恼苦,却为了保住那身清绝的烟雨,他愿受千夫所指!
在乎,其实只有你,柳笙澜……要怎样告诉你,我,只是心疼着你的疼?
毫不怜惜身后猛晃的水晶珠帘价值连城,殿外月色正好,瞧得清楚东宫的楼台水榭,以金装玉砌,琼露化池,果然天家豪奢,一点也不为过。
秦淮边的夜晚,桨声灯影,琴箫合璧,碧色袍子的人轮廓浅淡清雅,琴音空灵清旷幽袅悠渺,云遮雾掩,烟峦幻灭。
可以看得出天水碧集了天地之灵气,占尽美人韵事,聪慧绝伦,内心却纯净似水,仿是从末于人间走过的灵仙。
那时候一滟月光清影摇曳无定,柳笙澜的高山妙合了自己的流水。
凉风吹皱了一塘碧水,被揉碎的清月不甘心地重新缀补了衣裙,又再一次被拉扯开来。
杨烨看着碎晃的倒影,想到那夜的秦淮河,他心中开始计划两全。
风摇晃起茂密枝叶,发出干枯沙哑的声响,夜栖枝头的寒鸦“呀”一声振翅飞去,
直到那袭琉璃白行远了,柳宏翼看也不看自己的身后,“你大哥待你还真不薄,你现在可以出来了。”
轻软浣溪素羽纱幔帐轻落轻曳的间隙,一抹绯红的纤细少年走到大殿,面貌柔润纤妍,男女莫辨,衣襟袖口的曼珠莎华开得妖娆恣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