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推开了那扇玲珑雕花黄梨木门，房内的人一如三年前一般立在桌旁，挽袖挥毫，十年如一日地练着那一个字，“王”。
    青年什么也没说，轻轻走到华服玉冠者的身侧，微笑着欣赏那副字。
    四笔，结构简单，可写好，却太难。
    “那年我走的时候，你为自己测的这个字，霸气太过而不余深沉，笔锋凌厉，狂妄焦躁，能为一世枭雄却无可为王。而经三年时间，如今再观你的字，”青年垂眼似是带着一丝欣慰，唇角漾着笑意，“沉着有力，如凌于峰顶运筹帷幄，笑谈生死睥睨苍生。聊聊四笔，野心与向民之心皆有，时机已到，他日剑出鞘，便可王天下！”
    “哈哈哈！”着金碧绣祥云锦罗的男人执笔而笑，三分狂妄七分直率，“霁雪啊霁雪，要放在早些年，你可不会如此夸本王。”男人一偏头，星目正与青年深黛的瞳相撞，那一张被流景染上痕迹的脸却也露出了孩童般的开心表情，男人果断地放下了笔，将青年拉到书斋的一侧落座，柘木小桌上一局珍珑还保持着三年前的模样，棋子在棋盘上黑白分明，分灰不沾，一切似乎没变，又似乎，都变了。
    就像在这棋桌两侧的男人，
    桂王爷眼尾有了皱纹，可那双坚定的眼一如既往的亮似北辰。身上的气势收放自如，不再是一味的勇猛或稳重。
    而阮先生，似乎是在三年之间经历了人生八苦，以前冷冰的气息都似受过了初晴，开始逐渐融化出些些人情味。
    “霁雪这三年过得可好？三年不见，折桂也慰为想念。”刚才的傲气都被纳为了亲密与诚意，仿佛这一刻与阮琳的关系，不再是王爷和谋士，只是曾把酒邀月，同心系河山，将来会携手共创盛世太平的兄弟。
    一说到这个，青年的眉目刹那酝上了疲惫，淡色的薄唇抿了一抿，才缓缓开口，“离开王府的那一年，我在河山中游历，穿越过沙海，绕过几多繁华。其间，我找到了一位，我所深爱的女子。”
    “似是从湘萝江幻化出来的仙子，那么的，美好，让人沉眷。”
    “我放下了仕途放下了百姓，我只想与她一同定居在某个山野村庄里，朝耕暮织，简单，而满足地活着。”
    “折桂你知道吗？我很快乐。”说着这句话的时候，阮先生脸上的笑容几乎晃花了桂王爷的眼，那样的纯真和向往。“不再有权势的争夺，不再有蛮横的压迫，我抛却礼法抛却君王，为了我自己活着，为她活着，做为阮琳而存在于红尘，不是那个站在别人身后使刀子的谋臣阮先生。”
    “我很快乐，真的。”
    “事事都必须亲力亲为，挑柴做饭，担水犁地，我觉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能令我感到幸福。”
    “后来我们有了个孩子，呵呵，很健康的孩子，我的手放在她的腹上都能感受他在踢我，很顽皮。”
    桂王爷什么也没说，但一双眼里有着对那回忆的羡慕以及深深的悲哀。身处这权力中心，怎么能置之事外，在这里最奢侈的不是地位皇权，而是，自由。
    青年说道他们有个孩子时，常年苍白如玉的颜上都透出些红光，“那个时候我每天每夜都在想，一家三口的时光，我会将孩子抚养长大，让他远离污浊，甘心匿在这个小小的村庄，在这个人脸上没有面具的朴实地方。”
    “但是……这一切，终归是我的幻想…是阮琳，太过天真……”
    青年仰起头来开始大笑，那双眼中的嘲讽意味落寞了曾冰冷绝情如斯之人，笑到眼泪都浸出眼眶，顺着姣好的轮廓滴在了棋盘上。桂王爷锁紧了眉，不动，也不语。
    “他们来了！来报复了！”
    “将我绑在村口，在我的面前狞笑着奸污了我挚爱的妻子，她……她还怀着孩子啊……血就像她无助的眼泪一样撒了满地，赤红了我的眼镜，我终于知道了我的弱小，知道了我的无能为力，我连为她撑起一片安全的天都不能做到！这个尘世不会放过我，不会让我一人自由！”
    “我看着她像蝴蝶一样被生硬撕落翅膀，在风中死去，看着他们丑陋而模糊的面容穿梭在那个村庄。尖叫、逃窜，尖刀刺入胸膛的声音，那么刺耳，而我，一个懦夫，被绑在村口直直地看着这一切，他们抢杀劫掠，最后的一把火，结束了噩梦的一切。”
    “所有的美好和太平都被烧为灰烬，葬在这片肮脏的土地……”
    “这是，我为他们带来的灾难。”
    青年与桂王爷对视，黛青的眼，依旧止不住的泪，哀恸，彷徨，声音都嘶哑疲累。“我毫发无伤，却也伤至骨髓，那个头目放了我，我瘫软在地上，耳边是他冰冷的话，他说，阮琳，这才是王朝的现实，你根本，逃不掉。”
    “那一把火，红得如壮烈的夕阳。”
    桂王爷欲言又止，低头自嘲地一笑，伸手抚上阮琳的脸，指尖碰触上滚烫的泪，被灼得一缩手。
    “我找上县令，他不敢管，府尹，他怕管，抚台，他不屑管，御史大夫，他没空管，而京官，大抵又是关系蛛网盘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层层大门都为我关上，让我诉状无门。那个村落，我的妻子，我未出世的孩子，都在那场大火中消损，都在时间中渐渐消失在世上，只有我记得！只有我记得！”
    桂王爷并没有觉得一个男人流泪是可耻的事，相反的，他还认为这泪，是对阮琳的一种解脱，曾经的他意气风发却不近人情，时光毁了曾经的阮先生，也造就了如今会哭会笑活生生的阮琳。
    青年深吸了一口气，“我曾认为，让这王朝保持表面的太平也好，可我忘了，有些东西会在韶华中趋近完美，可它的本质却永不会变。就像这雪中的京城。任凭它雪下三月，银华覆盖，它底下的腐朽和黑暗都是不可磨灭而无法掩盖的。所以……”
    覆在青年面上的手微动，携去了停驻的晶莹，桂王爷接道，“所以你回来了。想辅佐我去撼动这巍峨的腐坏王朝，不再让人命被轻贱，不再让第二个阮霁雪出现。”
    “不，不是撼动它，”青年被泪水润过的眸子似起波澜的古潭，说出的话语坚定非常，“而是彻底的推翻它。”
    “百姓需要你，桂王爷。”
    “我也是……”
    「三月霁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