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昼  第四章 御 前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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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曼赫普瑞大人。”
    提了酒走到廊上,本想随手拎个洒扫小厮过来陪着喝几杯,不料竟在此处撞上底比斯过来的生面孔,瞧那稚嫩脸面,想必是新近才随在御前侍奉的。早上的迎驾与觐见了结得极是匆忙,来不及与随同的近侍们一一结交见礼,这会冷不丁碰见一个,曼赫普瑞只得含糊应了声,迎去敷衍。
    “来一口?”
    见他递上酒罐,对方露出诚惶诚恐神气,勉强接过沾了沾唇。
    他拿过酒自己吞了口,又递回去。
    “去年没一起跟来吧?第一次进这宅子?”
    “卑职年前才刚调任随军文书,此番是头一回跟随陛下北狩,负责照管陛下坐骑。”
    “陛下的坐骑还是原来那匹‘暴雨’吗?我听说陛下为与军团保持一致,如今多驾战车,已很少骑马了。”
    “近三年来从未骑过,”这位文书大人兼马倌略带些困惑地回答,“虽是不用,日日都得备着——曼赫普瑞大人,卑职一向滴酒不沾,恐不胜酒力——”
    “一年份的家酿甜酒,压根谈不上什么酒力,既到了北地以北,哪能不喝个饱醉?”他轻描淡写道,趁势又灌了对方几口,“‘暴雨’也老啦,眼下是哪个家伙在充任御前车手?早该让他再去为陛下拣匹好马了。”
    “陛下还未有定夺,目前暂由侍卫瑞克迈尔大人在御前挽缰,”小文书谨慎答道,说话间面上已然现出懵怔之色,看来的确是不能喝,“曼赫普瑞大人,不知府上为将军大人挑选马匹的是谁?刚才卑职在大人的马厩里见着一匹良驹,鬃毛给结成小女孩儿梳的发辫,一绺绺就跟铜丝似的发亮,看着竟比御用的坐骑还要高出一等!”
    “那是我家小将军夫人的坐骑。”他亲热地拍拍小文书肩头,笑道,“俊俏吧?是个美人吧?”
    “美人啊……”小文书悠悠吐出口酒气,貌似被这一问触动了心事,倒主动凑近来仰头灌了满口,怔怔又道,“刚才我便见着了一位……穿着最上等的褶裙却从下人们呆的地方走出,走动时溅起的声音真是好听,像脚上系了串铃……原以为宫里的姑娘都是世所罕有的美人了,跟她一比——可跟她一比,一千枝含苞未放的金合欢也及不上一朵盛开的莲啊!”
    他吟唱般叹了声气,酒劲上涌,熏红了小文书少不更事的脸。曼赫普瑞干脆将酒罐塞进他怀里,“你就是跟着她才一路走到这地方的?”他追问,“那她人呢?”
    “在那儿被叫走啦……”小文书打出个酒嗝,抬手胡乱一指,“……叫走她的夫人我却认得,迎接时候领着所有女人立在第一位的将军夫人……笑着对陛下说她家儿子千挑万选娶来的村姑,久在乡野不识礼数——她家儿子不就是曼赫普瑞大人您么?远征在即,御前正缺得力人手,大人您为何要借婚事退隐乡野?常听——常听侍卫们说起大人诸多旧事——”
    “塔内尼大人!”
    伴着这惊疑不定的一喝,将军大人从斜廊上疾步抢来夺下文书怀中的酒罐,不无疑惑质问道:“塔内尼大人,您怎能在此?!”
    小文书瞅着忽至的将军嘻嘻傻笑,神思沉入醉意,他慢慢倚着廊柱斜斜往地下滑去,已是人事不省,嘴里兀自嘟囔不休。
    “由他醉着吧,”曼赫普瑞笑道,“看来是个没主意却极有运气的家伙,领了两份闲差还能步步紧随御前,头一回来就遇见了荷露斯神想见不得见的莲,擅闯内院原该将他问罪,偏又撞上了我,既有了推杯换盏的交情,也懒得再追究他了。”
    “找人来抬他换个地方去睡,躺在这里成什么话!”将军不耐烦道,一把揪住甩手要走的独子,“你给我过来!陛下指名要你这闲人列席参谋会议,跟我到议事厅去!”
    “是找我这闲人去向将军们细述迦南地况吧?”他笑着道,“这么说陛下今年总算是要动点真格了?每年泛滥一起就从底比斯出发,不带战车队却集齐了步兵团,不走水路反借道东边荒漠,前年走这一趟用去四十天,去年二十一天,今年也是二十一天,应该没法更快了。父亲大人,此次兵事一兴,南边都城有首辅大人守着,您多半是得留下来坐镇北地吧?”
    “理当主动请缨随同御驾亲征,又怕这把老骨头拖累了荷露斯神的行军。”将军冷冷道,“陛下欲借远征争回被强行分走一半的红白双冠,早已为迦南战事筹谋多年。此去必定犒赏丰厚,可惜我已老朽,膝下无人能继,终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论功行赏罢了。”
    “是啊,”他笑着接道,“原还指望您这次能带回个把真正上好的奴隶,这下母亲大人该多失望啊。”
    将军顿住,一回身抽了他记耳光,连着“啪啪”两下狠手,反手还要再打。
    “大人!”
    将军一愣,面露诧异之色,绝料不到七竟会在此刻从仆役们才走的侧道走出,将军自己反倒被这骤起的惊叫给惊了一下——整座午睡着的阿瓦瑞斯城大概都被她这一声给惊醒了,他几乎能看见不远的某处,荷露斯神正朝这角落转来视线。
    他淬口血沫,转头仍冲她笑,这一笑,却惊得她立时跳下廊道急步奔来,结在她手链上的银铃一阵阵乱响,一阵阵抖落的惊慌,眼睫一眨又一眨,一闪一闪地,黑瞳覆满了泪。
    将军皱起眉,看她一眼,又朝他这逆子看过一眼,掉头走了。
    “你哭什么呢?”他朝她笑,“先前背上给他抽得血淋淋那回,你可是连眉毛都没抖一下啊。”
    她嘴巴一撇,有些像笑颜,凉凉的手捧住他被煽得火烫的脸颊,急着擦去他嘴上血渍,又轻颤着柔柔吻在他的嘴角。
    “……为什么不躲?”
    “懒得躲了。”
    “为什么要说讨打的话?是存心想挨教训么?”
    他笑笑,找不出话来敷衍掉她这一问,只好做出匆匆要走的样子挣开她的手。好在这会被她惊到的那些女人也都陆续走来了,她低头拭掉眼角的泪,转去应付她们,忍着哽咽笑出的语声听来真叫他难受。
    娶她的那天,曾乐到忘形,竟敢夜半闯到御前,冲那人间的荷露斯神大言不惭地吼:“我可不会让她哭!”
    “你没那本事。”
    法老回答。
    大概她刚才真是被吓着了,他想,父亲暴怒之下连母亲都不敢近身相劝,何况她是头一遭遇见。
    他加快步子往议事厅走去,刚出内院就见通往外殿的敞廊下挤满了集聚的众人——意想中如此重要的战事会议竟放在不避耳目的庭中进行,难道是荷露斯神不愿错过这泛滥季午后的风和日丽?
    他悄悄走近,随在最后,为底比斯王族驻守北地的监督官此刻正在御前陈情:
    “……挨冻受难,狼狈不堪,深入到充满敌意的蛮荒,对其地况内情一无所知,前后左右的人全都与我们作对,避免不了伏击与偷袭;一旦发生疫病,兵员损耗,无处扩充,若是吃了败仗,则难以拯救残兵败将,更无从安置伤兵——”
    “我问的是出征之期,”法老剪断他道,“你却想用这等臆想之词奉劝我前功尽弃?”
    “陛下!”监察大人据理力争,“异域乃神弃之地,士兵们无人愿意外战,人人都害怕自己会葬身他乡,连光荣战死的英雄也得不到应有的丧仪——”
    法老手一扬,命监督官噤声,他一眼扫过众人,只道:“久远前已解决掉的难题此后不必再提呈御前讨要回答,既同在北地以北,种种具体而微之事尽可去问近在眼前的侍卫官——曼赫普瑞!”
    “是!”
    骤然听见许久不闻的召唤,他立即出声应下,仓促中难免几分讷讷。
    众人齐向他看,无人吱声,却为他空出一条走道,法老在另一端看着他。
    上一回在御前这般正面相对时,两地之君曾带着同样的嘲弄神情质问:
    “我将许她的是南北两地,你能给她什么?”
    “我能给她她想要的明天!”他答,“让她自己选!”
    她选的是她想要的明天,不是他;她的荷露斯神想给她的偏是她最不想要的。
    “上前回话!”
    “是,陛下!”
    他遵命走至御前,面朝监督官侃侃说道:“后备兵员与给养物资经由海路运送,每船搭载二百五十名士兵,另配备五十名水手,舰队由孟菲斯军港集结出发,沿大绿海东岸北上,可随时根据内陆战况予以接应。战车队及步兵主力沿西奈沙漠一径北行,确保沿岸诸邦忠诚无贰,并为后至舰队停靠免除后患。双马战车不耐长途跋涉,横越西奈的行军,可派少数人马作为先遣分队,带领补给车队赶在大军之前扫清前路,沿途征集牛只、谷物和水,为晚间扎营做好准备。先遣队中另可根据需要携同相关人等随行——铁匠,占卜人,乐师,或者殡葬祭司。”
    他远离朝堂已近三年,先前定下的行军战略是否照旧也未可知,他征询地看向两地之君,君臣对望一眼,好似回到心照不宣的从前,法老旋即转开视线,扫视众臣,面露不悦。
    “被苟安之念蒙蔽住的心眼,耽于闲逸已过两代,再也想不出什么大场面,”他轻蔑道,“唯有我,能让你们见识一下!“
    群臣闻言诺诺,无人敢再口出逆耳之言。法老转过身信步往前,仿佛已站立得有些厌倦,曼赫普瑞忙急步跟上,他早已失去随行资格,无奈旧时习惯根深蒂固,一站到御前,身不由己,转眼又做回了亦步亦趋的侍卫官。
    柱廊一侧正对后花园湖心,水波茫茫,寂寂无风的熟暖午后,隐约漾起人声,此起彼伏的轻快笑闹,听着像是不远。法老闻声驻足,凝神远眺,颇是心不在焉的后影,宛在观赏风景,却问他道:
    “出征之日,你以为定在几月合适?”
    “不知她陛下近期病况可有好转迹象?”
    “正苦于牙疼。”法老淡淡道,对于他的答非所问毫不意外,“与新的折磨相比,其余旧疾都不值一提。”
    “数日前曾有队米坦尼人路经莲庄,自称将前往都城拜谒两陛下,之中有个十五六岁的男孩,领队的米坦尼人待他极为恭敬,他却甚少理会,行事独来独往,从不屑与人交谈。属下原以为他又是瓦述坎尼城王宫中送出的投诚之礼,不料发现烧在他护符上的神明却是盘桓在极北高原上的那位——”
    “征战与胜利的守护者,天堂之主塔尔汉特,赫梯诸神之王。”
    “正是!”
    曼赫普瑞惊讶得几乎忘了后边的话,瞪着两地之君的背影怔怔只想,难道传说里无所不察的荷露斯之眼当真存在?
    “从前赫梯与米坦尼相争之时,始终不敢在迦南以北挑战荷露斯的权威。”法老沉吟道,“哈图萨城中莫名混乱了数十年,如今应是局面稍定,尚不致有力量与我正面为敌。”
    “陛下,米坦尼王惯会南北两头讨好,这回他撇开家门口的强邻不理,反将女儿献到千里之外的底比斯后宫以示效忠,若说未曾得到哈图萨暗中首肯,又有谁会蠢到这般自寻死路?想是连赫梯王家都已嗅到了迦南远征的风声,借联姻之名送人前来刺探虚实,那个男孩一口一句祭司音——”
    “不屑与人交谈的男孩,你如何知道他一口一句祭司音?”
    “他曾与七交谈。”他脱口而出,话未说完已是极度懊恼——为何偏就说不出名正言顺的“属下之妻”?“……言辞间提及陛下殊为无礼,而对北宫中的那位陛下尊崇有加。”
    “化外之民愚昧不明,口中流言多传谬误,也是到了该让他们明白事理的时候。”
    “陛下!迦南一战已万事皆备,但属下依旧认为远征时机未至。后方忧患未去,前路强敌隐现,且如今驾御两地的终究仍是两陛下!此时发兵出征,纵使大获全胜,陛下留在迦南一地的功绩未必不会变作又一篇塞赫岛上的颂文!”
    十数年前逼得两人同将她弃之不顾,豁出性命并肩苦战方才平定的库什之役,满载的战利品各自分享,最终的胜利却记在了她陛下的名下。森穆特大祭司命人在塞赫岛上竖起一座纪念碑,碑上铭文记载的是她陛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以此平叛之功向南北两地的子民证明,哈特谢普苏特无愧为主神之女。
    法老闻言不语,似在思量,却听身后纷扰人声渐近,曼赫普瑞退开一步,脱不去的御前侍卫的分寸,他回光返照般的御前建言已至尾声,众朝臣已陆续跟来,两地之君依旧无动于衷的背影忽而令他起了疑心,不禁跨近几步,循着法老的视线找去。
    棕榈枝叶如绿帘般挡在眼前,叶隙间却截出窄窄一线,一片衔着一片,映出一幕幕宛如远在天堂的风景:水波轻吻的湖畔,贵妇们聚作色彩斑斓的一团,在贵妇与侍女之间,立着白生生的七,像溶不进油里的水滴,落落寡合的斜影被午后日光剪在岸阶,不知落在荷露斯神眼中的她此刻又是怎样表情?
    也许她仍心有余悸,也许她是另有牵记。
    扑不灭的火星又从灰烬里烧起,焦虑之中直想一拳砸去。
    “陛下!”
    法老终于回头,冷冷扫他一眼。
    这就是你给她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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