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十五章 明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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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老没有登上东渡的船,他拨转马头继续向西,带着她,西岸山岩间穿梭的热风贴面拂过,口干唇燥。
穿过一处门禁森严的入口,看守卫的情形,想是到了王家墓地,一径往山谷深处去,停在某座不明其主的墓前,法老翻身下马,她也想跟着跳,而他半点都不带犹豫的,抬手将她抱下,一念之间,人已站稳在沙地上。
预想中的忸怩困窘,不及演绎已然过期,她愈加手足无措,一度被巡游的欢呼声填满的思绪中,而今喧嚣散尽,法老已是她的世界里真切的存在——是该退避三舍地敬畏?还是俯首帖耳地恭顺?是要唯唯诺诺地真挚相对?抑或佯装不拘地虚辞讨好?
他将马拴在墓前石桩上,回头见她仍是动也不动的站着,似乎有些奇怪,指点她道:“进去吧。”
唉,她也讨厌自己现出这傻傻呆呆的样子,可又真的是很茫然,单看他指点她的黑洞洞的去处,眼前只剩着白茫茫的一片。祭司哥哥没有教过,该如何与法老独处,就算讲给他听,他也不会相信——让她戒心全无的两地之君,亲近犹如一同牵手长大——陛下,可有可无的过往里,我将您遗忘在了记忆的哪个角落?
墓道里燃着长明火,沿了阶梯往下走,他拉住她的手,空气里凉意渐起,没有潮气。
他的手心好热啊!她想,再一想,许是她的手凉。
墓室中略略染过些许火影,勉强辨出供桌上的青莲,花香里尚还回旋着水的清新,困在祭品与随葬之间,她不敢擅动,法老却很自在,从那些仅能识出模糊轮廓的供奉里拣出想要的物事,仿佛天生着一双猫眼。
……又或者,他已来过这里千百次了……
手心忽多出一只釉瓶,瓶口闻不出酒味,“喝吧。”他说。
她很听话地喝到瓶空,一点违拗的念头都没起,他又递来一瓶,她接过喝尽,黑暗里他拨开她松散的额发,吻了吻她的眉心。
是初会还是重逢,她也惘然了。
他拉她倚墙坐下,沁凉的石地延伸出去,墓主的棺椁只在她几步之外。
“会惊扰到这里的主人吧?”她小声问。
“那最好了,他该出来看看你的……”他低声说,“我很希望他能见你,但这些年……那些事……我想他是不会再返回来了……”
他沉静的语声落入耳中,莫名心疼。
忽然有很多话想对他讲,却找不到可说的言辞,寂然无语地与他并肩坐着,不过三言两语,他已占据了每一个掠过心头的念想,她还未有觉察。
半晌,他轻轻呼出口气,说:“阿洛。”
她“嗯”了一声,不知所措。
他再叫她:“阿洛。”
她明白了,伸出手去,指尖刚触到他的手背,旋即被他握住。
倏然心定。
像是在半空里飘荡了七年,无所归依,却蓦地落在他的手心,她在降落的瞬间失重般恍惚,不觉倚住他肩膀,蓝冠戴在他的额上,冷冷地抵着她的发心,她却一点也想不起他是两地之君,只想:我可以对他任性吧?可以对他撒娇吧?可以惹他生气,然后再逗他开心吧?让他在朝阳下为我簪花,太热时往他衣襟上别一支甜薄荷,想哭时会听到他的安慰话,夜凉侵袭时也像这样靠住他,让他轻轻亲我的脸颊,可以尽情地喜欢他而不必担心这喜欢会变成他的负担,可以是阿洛,也可以是柽柳田庄的七。
可以吗?
可以吧……
甚至想,可以把她的来处也告诉他,忍不住想念时,会有他陪着她。
他才刚握住她的右手,她就想把全部的自己都给他。浮在他不曾明言的喜悦里,波浪温柔,漫涌起伏,载着她往前,水很暖,天很蓝,岸上的风雨从此与她无关。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她悄悄问。
“很久以前留在记忆里的名字,看见你,就叫了,出口时并不确定,那准是主神将这名字刻在我心里的。骑在马上俯瞰中庭,我想,阿洛,你会站在哪里?是挤在前边还是被排挤到最后一行?祈盼你能在众人跪拜时仰起脸,让我发现。西风经过,留下阿蒙-拉的垂怜,如同主神赐予我的指点,梅瑞特转身向我招手,而后我就看到你了,我知道那就是你,一望见就知道,即使你仍然背对我站立。”
“梅瑞特就是那走在祭司行列里的小姑娘么?”
“她是主神赐予母后的恩典,今年已满七岁了。“
他拨开她的指尖,吻她的手心,屏息静过此刻,听见他说:“你是主神赐给我的恩典,阿洛。”
她受宠若惊,因他的信之不疑。
“我能不能也叫你的名字呢?”她怯怯问,“不管何时何地,也用诞生名叫你?”
“当然!”
“你会到柽柳田庄来看我吗?”
他微一迟疑,似从未想到她也是柽柳田庄的七,顿了顿才问:“你还想回去?”
“是啊。”
“那好,”他承诺似地说,“我会去柽柳田庄看你。”
“每天都来吗?”
“每天都来。”
如果许下的诺言不能在这一刻兑现,为什么就不能等到兑现的那一刻再来许诺呢?
她曾是这样想的。
也仍能听见心底里微微的坚持,害怕未知的多舛世事会改变了彼此,害怕结局会是她不能承受的悲伤,可还是迫不及待地相信了他。相悦是一瞬间的沉陷,罔顾去路的冲动与盲目,被她丢弃的自我在王墓的静寂里呼喊挣扎,回声过耳,听不见;却看到命运在前方给了她笑脸,童话般的甜。
十五岁,才刚萌芽的扰人欲望们多么青涩,惟有热情趁年轻成了气候,依着直觉,在仅有的单纯思路上流淌,仿佛永不匮乏,仿佛就是在爱了。
“我们走吧。”他忽然说,挽她站起,她真不想离开这片黑暗,怏怏问:“不能再呆会么?”
“有别人来了,”他不容质疑地道,“我听见‘暴雨’在叫我。”
“暴雨”一定就是那匹大马了,她想,被他拉着往上跑,一起冲到天光里,却不甚刺眼,外边暮色已降。山道折转处,岩壁映上了另一边反来的火光,灯心草编制的鞋板擦过沙地,阵阵琐碎杂音;法老牵住受惊不安的坐骑,梳着它的鬃毛轻声抚慰。
与他倾听着,守候着,如预料般看着一个白色的身形朝向他俩渐渐跑近来。
“王姐,你来啦。”
“图特摩斯,你不该在这儿啊——噢,这姑娘也在啊!”长公主一见到她,猛然停步,责备弟弟道,“你自己过来就很不妥当了,为何还要多带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呢?”
她提起裙要向眼前的“阿蒙神妻”行礼,立刻被法老拦住。
“这是我的姐姐,纳芙瑞长公主,”他对她说,“你和我一样,敬称她‘王姐’就好。”
边想着他的“你和我一样”,她很听话地叫了一声:“王姐!”
“哎呀,”长公主一时哭笑不得,只能说,“这姑娘还真是不认生。”
“无论如何都想要领她过来,让父王见见她,”法老微笑道,“有她在我身边,我想父王会愿意转回来看一看我俩的。”
“回去该如何对母后交代?你可想好了?受罚是一定的了!”
做弟弟的满不在乎笑了笑,“进去吧,”他催促道,“一年中只在今天能见着你,不要再让父王多等了!”
说罢他攀上坐骑,俯身抱她上去,抖散缰绳,快步掠过后边追着长公主而来的凉轿随从与护卫,“阿洛,”他往她耳朵里吹气,“抱紧我!”
她很自然就抱着他了,脸颊贴住他胸前垂挂的护身符,想起日光下还不敢依靠他的自己,胆战心惊地揪住马鬃,每走一步都害怕会从马背上滑落,那时他没有说话,小心将她拢在两臂间,忍耐着泛滥季的曝晒与她的疏远,一步一颤地,带她慢慢走在巡游队伍的后半端……“暴雨”在荒野上疾驰,急风捋过她的头发,荷露斯神受伤的右眼瞪住她,像是在埋怨她不能早有觉悟。
刚到村口就撞见了三哥,好在就他一个,冷不丁从无花果树上跳下来,不等走近细看,劈头就喊:“七!”
只好再等他喘过口气,意识到她并不是单独骑马回的家;生生听他咽下一声惊叹,以极其罕有的利落扑到沙地上,向她身边的两地之君行跪拜礼。
法老坦然受过三儿的礼,她告诉他:“这是我三哥。”
“三哥。”
他竟是张口就喊,刚要站直的三儿给吓得立马又跪回去了。她很不愿意看见三哥这般卑躬屈膝行礼如仪,忙跑到他身边拉扯他站起。
“那么再见,”她作出轻快样子来与他作别,“我和三哥一起回去了!”
“好。”
他应,却没有动,停在暗夜里灼灼凝视着她。
当下一个日出来临,会不会发现今天的一切全都是梦境里的幻象?
终于还是情不自禁地跑了过去,踮起脚捧住他的脸,吻了吻他的嘴唇。
“我会一直等的!”她急急说道,“不管以后会怎样,图特摩斯,明天你一定要来啊!”
许是高兴到不能够沉稳,他离去时信誓旦旦的“我一定来!”,听着也有几分浮泛。她目送着他跑出梦境,想,原来幻象的尾声都是收在失落里的。
如梦初醒般怅惘,心底偏回涌着想念的酸甜,一切发生得太快,又是那么理所当然。
转身往家走,三儿却拦住她道:“先别回去,家里挤满了闲人,应酬他们对你没好处,等人散了再进去吧。”
“都是冲我来的吗?“
“你想呢?”他笑道,“随他们等去!小七,我问你,明天陛下真要是来了,你打算在哪拜见他?”
“家里啊,”她不假思索地答,喜滋滋地扬起声线,“他答应每天都来田庄看我!”
三儿往她的额上连拍两下,“丫头疯了,”他轻声骂,“你想看我们趴在地上听陛下一个一个地同我们称兄道弟?”
她愣了愣,才想起许下约定的那个自己,根本就忘了他是两地之君,全没去想她的期盼会带给田庄上下怎样不得喘息的重负。
“不会的,三哥,”她期期艾艾地保证,“我会很小心——实在不行,我也可以和他在外边见面的……”
“任你如何小心,我们也不可能安心的!太阳车驶离了天庭正轨下到凡人的地界游玩,在你或许是新鲜有趣——说老实话,我也觉得刺激——但是,小七,玛阿特的秩序是不能混淆的!有陛下日日驾临的田庄,谁还能再过寻常日子?小七,真要是看准了心甘情愿,我劝你还是尽早嫁去陛下身边吧!回到神的地界去,回到属于你的位置上,趁一切都还保持着平衡安稳,不要拖延!”
“三哥这会说的话,听见的人都要以为是祭司哥哥在讲教谕呢!三哥你想得真远,嫁人的事我还从没想过呢!”
“管你想没想过!重要的只有法老的旨意!既然陛下已选定了你,那所有的事就都由不得你了,去路已经注定,愿不愿意都得走!况且我看你也乐意得很,那还在犹豫什么?“
怎么会不犹豫?
做了灰姑娘就真能幸福么?
那娶了她的王子会不会想,一见钟情真是不靠谱,亲爱的她一开口,尽是灶台边上厨娘们的谈吐,琅琅上口的话题只有打扫和拣豆,连最初吸引了他的花容月貌,少了魔法的陪衬,减去几分欺辱下的楚楚可怜,更没了着急回家时对他流露出的那一点点无谓,舞会之夜的魅力已成绝唱,重逢只是幕落时配给的一阙挽歌。他会后悔当初没有将她遗落的水晶鞋当场摔碎,然后捧着碎鞋思念她一夜,两夜……嗯,三夜。当记忆模糊,惊艳终结,王子的童话人生里,总会有第二出春暖花开的遇见登场,所谓幸福结局之后的辛苦委屈,永远不会有人细诉,因为没人爱听。
何况,初相见,才执手,午夜十二点未过,正是舞会进行中。
“让我明天再想吧,三哥,”她躲闪道,“说到婚事,要顾念的就不只有我和他了,他又不只是他,我还不知道该怎么——”
话未讲完,三儿突然手一摆,命她禁声。
“听声像是又来了熟人,”他轻声说,“小七,你去看看。”
她很奇怪,刚要反问,瞥见三哥一脸狡黠的笑,立刻想,是不是他又返回来了呢?
自己也晓得这是不可能的,但不知怎的,随这念头而来的,是一股汹涌的愉快,她想都不想就向渡口跑去。
可是三哥辨音的本事再好,也听不到渡口那么远的。
一出村口就望见前边有谁摇摇晃晃地蹒跚走来,身边既没跟着坐骑,头上也没戴着蓝冠。
“喂——”那人看见她了,口齿不清地隔空问道,“你是七吗?柽柳田庄的七?我来找柽柳田庄的七!”
噢,是那位曼赫普瑞少爷。
挺结实的孩子,怎么说起话来半点力气都没有?
“是我啊,曼赫普瑞少爷,”她应他道,迎着他走去,“我是柽柳田庄的七。”
他停步,站姿全无少将军气势,醉醺醺松垮垮的身形,睁着发亮的双眼一声不响地盯住她。
“七……”他慢吞吞地对她道,说出每一个字都要龇牙咧嘴地先来一次深呼吸,“你……和……法老……玩得……蛮……高兴……”
“曼赫普瑞少爷,你是不是喝醉啦?”
她截断他的话,快走几步到他面前,仔细打量,却没有闻到酒味。
但他身上散出另一些气味,令她不安的气味。
“曼赫普瑞少爷,”她小声问,“你还好吧?”
他挠挠头,转眼就跟散了架似的,整个人扑倒在她身上,她叫都来不及叫,一下被他压得跪到地上,差点崴了脚。
“重死了!”她使劲推他的肩膀,“你站好啊!曼赫普瑞少爷!”
他不听,忽地紧紧抱了她一下。
“七……”他枕在她的肩上模糊地哼哼,“……你真好闻……其实你是无花果变来的……对不对……又白……又软……甜丝丝的……”
“喂!”她挣出手来往他身上拍打,“曼赫普瑞少爷!你正经点!”
巴掌落在他背上,坑坑洼洼黏乎乎的一片,像是打在播种季新犁的湿土上。
她悚然住口,伸手抹过,不及多想,就看见糊满手心的黑墨。
扑面而来的血腥。
顿时惊到,她一叠声地尖叫:“三哥!三哥!三哥!三哥!”
……哼……
听着真像那时的“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又把她吓到了。
想笑,可痛得连笑的力气都没有,如果有,那他一定先用来吻她了。
三儿奔过来,居高临下一眼就看明白了,他用力搀起少爷,对七道:“快去把剩下那几个都叫过来!叫娘把家里那些人都赶走!这又来了个重伤员,就跟哥说准备救人吧!”
一脱出重负,七即刻跳起飞跑而去。
再瞧瞧这人事不省的少爷,“啧啧,”三儿摇头笑道,“死也要让她看着你死是吧?哼,真要是喜欢她到这地步,你早干嘛去了?”
犹记懵懂少年时,花落水流两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