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八章莲 会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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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女孩打扮好出来,太阳早下去了,祭司临走前特意在挂晒布匹的木架上各挂了几盏莎草纸糊的风灯,惹得七一下楼就嚷:“好亮!”她忙不迭一一将灯熄灭,颇是心虚的慌张,若是祭司看见,准要起疑,好在那名叫舞的姑娘并没有眼观八方的洞察,她望着夜空,只说:“今晚不上灯也会很亮的。”
    “今天是满月啊!”七也仰起了脸,荷露斯神受伤的右眼在今夜痊愈如初,正从天庭朝她投来圆满的光,“真是应景,这么个藏不得心事的晚上,再被这样明朗的光罩住,就算是天下无敌的厚脸皮,大概也忍不住要露怯的。”
    舞扑哧笑道:“你在说谁?”
    “很快便晓得了。”七轻快地道,她复又转回屋里,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包东西,“差点把它给忘掉了,舞,这些是蓖麻根,你带回去给你爹爹用用看吧。把它浸在水里,等泡化了抹在头上,这是我家祭司哥哥给娘开的药方,她也老犯头疼的。”
    “是祭司大人给出的处方,那一定灵验的。”舞柔声说,“谢谢你,七,这头疼的毛病可说是我家甩不掉的恶运呢!也不只我爹爹,我爷爷,我那几个兄弟,族里的叔叔伯伯们,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偏让这病给附了身,也跟着一代传一代,转眼又要轮到我的侄儿们了。”
    “好邪门的家传病,等我去问问祭司哥哥,兴许他能知道降服这恶运的咒语呢?”
    “可不能说邪门啊,”舞忙道,“我没提过么?我家家传的手艺就是为王家作画,久在墓道里头呆着,生生闷出来的病,一点办法都没有!”她无奈叹道,“说来也真教人憋气,父辈们虽在王墓巷道里落了病根,可好歹是在先王们去往永生的路上送了一程,我那些兄弟又算什么呢?活蹦乱跳地出去,病病殃殃地返来,到了还让人家笑话,几年辛苦全做了无用功,真是冤枉!”
    七不明所以,又觉不便追问,她安慰似地赞叹道:“你家里的男丁都是侍奉王家的画师啊,真了不起!”
    “这在我们村可不算什么,每家都有为王家效力的手艺人,也都传过好几代了。那会我爹爹说哥哥们技艺不精,还不够资格为先王作画,先让他们在王后的墓室里画,当作是历练。其实谁不知道,都说先王体弱,等不及我爹爹画完,那墓室就该要封闭了;但王后的墓室就不同了,哥哥们能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在里头精描细画,我爹爹是存心想让哥哥们得着恩赏。可万万想不到,先王一殁,王后就不要她原先的安息之所了,反要迁去与她的父王葬在一处。你瞧,七,这一来,我家哥哥们可不就是白辛苦了?”
    七不禁也跟着叹了口气。
    “我们还是别说那么遥远的事吧?”她小声劝道,“祭司哥哥说,只要是那位陛下想做的事,任谁也拦不住的,因为主神欠给她一个男孩,所以她的心愿,主神总会满足的。”
    两人并肩走出柽柳林,田庄前的土路被月光洗得发白,路两边蛙声一片。
    “今年的泛滥真的是比往年来得早。”七说,“离开哈比降临庆典还有七天呢,水就已经涨到河渠里了。”
    “祭司大人们不会出错的,哈比神定下的归期,总是先告诉他们。”舞说,“我在河滩边望见成群的圣朱鹮从南边来,想来下一年也必定是个丰年了。”
    “泛滥来得早,莲会也跟着提前,过不了第二道甄选的乐师们连自己村里的莲会都得错过,哈比神要能晚来几天就好了。”
    “她们不上莲会也会有人提亲的,错过了莲会又有什么要紧的?上到过至乘之地的小姐,兴许能叫哪位贵人瞧上呢!”
    “就为与法老的一面之缘,不管不顾地拼了命挤进去,可谁说见过之后从此就做王妃了呢?”七怏怏道,“这乐师的甄选一来,所有人的心都给搅得乱七八糟的。我家祭司哥哥说,姑娘家对自个儿的终身最好别有太多念想,十之八九,都是自寻烦恼。”
    “我猜,祭司大人这话并不是要说给你听的,七,”舞微笑道,“可你偏巧就听进去了。”
    “嗯?”
    “听说到柽柳田庄求亲,等不及开口就会被祭司大人撵出来呢!又有哪家的兄长会教女孩学圣书体呢?奈巴蒙祭司花了这许多心思,肯定是想把你嫁到更了不得的地方去!“
    “才没呢!祭司哥哥一心侍神,不会去想这些俗事的,你都不知道,单为这次甄选的事,他到这会儿还受着娘的埋怨呢!”
    “错过初选有什么关系?要紧的是第二道甄选呀!只要奈巴蒙祭司上到至乘之地里去求求认识的大人们,说不定欢宴节的时候,你也会被举荐到穆特神庙去呢!”
    “求我我也不去呢!”七直摇头,“当是做一场白日梦吧,在自己的梦里却只能做个无关紧要的陪衬,还得给关在神庙里头跟着贵人家的小姐们学这学那,然后看着别人美梦成真,这明明就是自讨苦吃嘛!”
    “可我正求之不得呢,”舞含笑道,“只要能够见到法老,这点苦算什么呢?”
    “你这么想见法老啊?”
    “唉呀,七,”舞轻声叹,“那可是身在人间的荷露斯神啊!”
    她含羞带嗔的语调忽如急流涌过空渠,北风鼓满了船帆,霎时间不能自已的敬仰之情,回荡起侍神者们不食人间烟火的空灵。
    “七,我真是羡慕你!奈巴蒙祭司是在至乘之地亲身侍奉过两陛下的掌药祭司,他一定见过法老好多好多回!多么幸运!你从他那里听说了许多关于法老的事情吧?”
    七不知该如何作答,大概祭司哥哥的确是有说起,但她从没留心:“哪天等我仔细问过他,再来告诉你好不好?”
    “祭司大人都没同你说吗?”舞非常失望,“也是……终究是好些年以前的事了。祭司大人那么忙,怎有空闲去捡拾小祭司时候的回忆?”她再叹口气,“但愿欢宴节快点来吧!欢宴节时,法老一定是要返回王都的,既到了都城,法老一定会到西岸练兵,我会祈求主神,在陛下经过时能再让我远远的看一眼荷露斯神的真身!”
    七好奇地望着她,“舞,”她安抚般地压低声音,“他离开我们那么远,见到了又能怎样呢?”
    “见到了,你就不会这样不在乎了,七,见到了,就不一样了。”
    “为什么?”
    舞含住笑,秘密出口以前诱人聆听的一瞬不语。
    “因为我曾见过陛下啊!”
    她感叹里满怀的不真实感,像是从梦境里叹出的呓语,活似祭司哥哥般的虔诚,七的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三哥好事要糟。
    “法老到底有多不一样啊?”
    “就和神明一样!真真切切的,活在人间的荷露斯神!”
    七很想不恭敬地调侃几句,又怕舞要生气,忍了忍才问:“那么……真像箴言里说的那样,神明一样的法老,他的皮肤是赤金,他的骨骼是白银,而他的双眼,法力无边的荷露斯之眼,是用天青石镶嵌的?”
    “是啊,”舞却跟着叹,悔道,“我要是早几步出去,也许就能见到陛下的样貌了。哪怕再让我重活一遍我也想不到,陛下竟会从我家门前经过!我真该不吃不喝一直守在门边等待这幸运降临的!唉,七,等以后到了奥西里斯神御前,哪怕我无辜清白,我这装满了悔恨的心脏也肯定是要让玛阿特的天平失衡的!”
    “不会的!”七笑着说,“马能识途,总有一天,法老的双马战车还会从你家门前经过的。”
    舞摇头,“七,”她轻声笑道,眼底里闪闪发光的小小兴奋,“你也想不到的!不是双马战车!陛下是骑在马上的!那是我从没见过的,足有一人多高的大马!经过时,像是突然卷过的一股强风,才只一眨眼,已不见了踪影,可还听得见马蹄声,重重地踏过沙土,好威风!”
    七想了想,骑着马的法老,自然是高高在上的,抬头仰望他时,太阳就在他的脑袋后边光芒万丈地照耀这人间,确实是神明一般的驾临。
    “好像是蛮帅的。”她承认,“可是,既然能从你家门前过,多半是穿过你们村子往练兵场去的,那其他人肯定也都看见了,西岸早该将这喜讯传遍了,可我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听到呢?”
    “陛下过得那么匆促,没有旁人见到也不奇怪啊!那会儿正是收获季最忙的时候,连我们村里的人都被征调到邻近的村子去帮忙了,我因去得晚了,才撞着了好运。”
    “你连他的正脸都没见着,凭什么认定那就是法老呢?”
    “我见着蓝冠了呀!”舞说,“那么醒目的蓝!七,你说怪不怪,为什么法老还留着小时候的长头发呢?也不打成锁结,就跟小孩子一样散着……”
    “难道法老从来都不上神庙?不然怎么可能留得住头发?”七在想像里修正法老的模样,披头散发的新轮廓,“前一阵我家塔内尼哥哥还说呢,法老大概还要很久才能返回都城,连他战车队里的贵人们都没听说法老归来的消息——舞,人家不会信你这些话的,都会当你是发梦看见的幻象!”
    “但是你会信我的,因为七是学过圣书体的姑娘,圣书体的法力会让你明辨是非的。”
    七嫣然微笑,很是受用。
    “要真想见一见法老,也不难啊!等到欢宴节后,只要拜托一位本事好的努乌领着,从小道溜到操练场里,能找到藏身的地方就不会被发现。”
    “唉呀,七,”舞跺脚道,“你在笑话我呢!哪里会有努乌肯为我这荒唐的念头陪上性命啊?”
    “这个嘛,”七摇手笑道,“舞,你听我说呀——”
    但她并没有往下说,靠近来挽住舞,欲言又止的样子,舞便随她默默往前走着,周遭忽然安静,远处的喧哗声听来似乎比刚才更远了些。
    “真静啊,”七轻声说,“大家都到莲会上去跳对舞了吧?”
    舞仔细倾听,那飘渺的喧哗却只加重了身畔沉实的静寂。
    “七,”她小声问,“我们是不是走岔了?”
    “好像是呢!”七疑惑道,“这条路我每天都走,怎么会走岔了呢?要我闭着眼走都不会错的。”
    那又是被谁引到这岔路上来的呢?
    “我们绕回去吧?”
    舞拉住她的手,说得更轻了。
    “好。”七点点头,“应该这样。”
    但她没有回身,只是停住脚步,不再往前。
    “舞,”她悄声说,“我不敢回头……”
    舞被她惊到,也是一样不敢,凑到她耳边问:“怎么了?”
    “你都没听见吗?”七小声问,“刚才我就听见了……在我们身后的声响……那声响……就好像是有谁轻手轻脚地跟着,我们不走,他也停步。舞,我不敢回头去看,我怕会看见不该看的……舞,我们继续往前走,好不好?假装不知道,快点走到人多的地方去……”
    舞说不出话来,挽紧了她拼命点头,勉力走了几步。
    “七,”她怯怯说,“我也听见了……”
    沙沙的声响,似是纸莎草编成的鞋板正轻轻踩过尘路的沙砾,那么轻微,仿佛还远,那么分明,一步之遥。
    紧紧咬住她们的步音。
    舞被吓住了,脚下一踉跄,几乎跌倒。
    “怎么办……七……”她颤声说,“我的脚麻掉了……不能动了……怎么办……七……”
    七用力扶住她,“还没听见谁施咒呢,可别先被自己吓倒啊!”她急道,“你走走看,没事的!”
    舞倚住她,带着哭腔求她:“七……你别丢下我跑……我真的……再也走不了了……”
    “我会陪你一步一步走的,舞,你看那边,拉的神祠就在那边,有拉神的光辉在近旁,邪灵们不敢作祟的!”
    “可是……可是……七……夜晚是塞斯神的国度啊……”
    “但我们是站在满月光里啊,有荷露斯神守护着呢,舞,这么一想,塞斯神也没什么好怕的,对不对?”
    舞听了她的话,仰望那轮满月,不觉跪倒,她合上眼,轻声念诵:
    “奥西里斯的心在欢唱,
    您的儿子荷露斯已经生还,
    他拥有的生命,
    令他杀戮,
    令他躲过劫难,
    令他将塞斯的恶行奉还,
    令他戴上南北两地的双冠!
    拉在天庭照耀着他;
    令他可以到处行走,
    无所畏惧,
    令他在天神面前树立威信……“
    七低头看着她,静静听她的祈祷,有些犹疑。
    “三哥!”终于她喊,“三哥!”
    舞被她蒙住,睁大眼睛张望空无一人的前方,“七,”她晕头转向,“你真见着你家三哥啦?”
    “是啊!就在前边!”七一手拉起她,另一只手挥舞着,雀跃着嚷,“三哥!三哥!三哥!”
    舞被她拉着往前,存下的期待却望不来人影,她将信将疑。
    可疑惑一起,恐惧随之退散,她被动地走出几步,抚住心口紧闭住眼,再抬眼望时,果然看见谢普塞特夫人的三子,慢悠悠地从暗夜里踱到了满月光下。
    拉在天庭照耀着他;
    令他可以到处行走,
    无所畏惧,
    令他在天神面前树立威信……
    荷露斯神的保护咒仍还盘旋心上,“你瞧,舞,”七在她耳边低声笑道,“只要希望就会出现,只要你希望就好,今夜是满月夜呀!”
    “七,”舞不觉说道,“你家三哥是努乌吧?”
    “你认得他吗?”七很是意外,“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不……只是看见过……并没说上话……”舞垂下眼,“看见他走路的样子,就觉得他该是个身手矫捷的努乌……”
    “你看得真准!”七拍手笑道,“别瞧我三哥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可他真是天生的努乌!被他盯上的猎物,再怎么逃窜挣扎,也总归是要落到他手心里的。”
    那天生的努乌冲她们招招手,三两步跃到她眼前,咧开嘴笑,一口白牙。
    “三哥!”七嚷,“我们走岔啦!不知怎么的,说着话就走到这里来了。真怕会被不干不净的东西缠上,刚才舞被吓得连路都走不了了呢!”
    三儿瞅着低头不语的舞,笑嘻嘻地道:“我刚从神祠里出来,从头到脚都沾着拉的赐福,就算真有什么,这会也不敢近身的,你们都别怕!”
    “舞,你好点没?”七俯下脸,关切地凑去看舞的表情,“还是麻到不能走吗?那让我三哥背着你吧!”
    舞大窘,连连摇手,“不不不!”她急道,“我——我已经没事了……”
    “可你看上去还是不太好呢,”七满是歉意地替她擦掉鬓边的冷汗,“真是把你给吓到了!早知道你会吓成这样,我就不跟你说那些话了。三哥!都怪你!”
    三儿一急,“干嘛怪我?”他明知故问,很是心虚,“怪我干嘛?”
    舞却听不出端倪,“都怪我胆子太小,”她乏力地说,“听着点动静就开始胡思乱想,对不起,七,我想回家了,就算去了莲会,我大概也没有力气跳对舞的……”
    “我送你回去!”
    三儿接得飞快,根本不容她拒绝——舞想要拒绝的,可又想起他在月光下无所畏惧的身形,拥有拉的赐福的少年,足可倚仗。
    “走吧,小七,”三儿道,“先送你上莲会。”
    “三哥你真是!”七笑道,“舞哪有力气再陪我绕远路啊?我自个儿过去,不用你陪!”
    她不等三儿反对就急着转身走开,还故作轻快地连跑带跳蹦达了几下,试图留一个不惧的后影。
    三哥知道的,她从不害怕走夜路,能让她心慌的,只有黎明。
    独个儿慢慢走,竟是走回了田庄。
    就是啊,这才是她的本意嘛。
    前几年母亲就张罗着要让她上莲会,祭司哥哥总不赞成。祭司哥哥是从不会让别人察觉他的心思的,她想他一定是舍不得她嫁出去,但今年的莲会,他却没有反对,那便是说,不管多么舍不得,连祭司哥哥都认为她的婚事是再也拖延不得了。
    又要一个人离开,去新的家里,适应新的人生吗?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下午,三个小几岁的哥哥在田垅上支起木架和网兜,网里放几条活虫,光躲在旁边的麦地里,细细软软的童音模仿出啁啾鸟鸣,引得黄鹂和鹌鹑争相来自投罗网。那时她还听不懂他们发出的欢呼声和玩闹时的童言童语,眼巴巴地站在咫尺外,盼着他们会带她玩。光着身子赤着双脚的他们,那时打量她的目光里,满是排斥的疑惑与疏远,蓦然回想,记忆犹新。
    她融不进去的,单只和他们站在一起,她就是个异类:永远穿着短裙,永远穿着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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