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可怜三春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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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纯看来还真是……睡过去了,一半施针的效果,一半是昏过去的。从卯时撑到申时,体格强壮的妇人亦难做到,何况羸弱的王纯。醒转一眼看见白省正在吩咐丫头什么,王纯模模糊糊地想,产房何时进了男人?这是做梦,抑或地府了?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又袭来,提醒她不是做梦,亦非投胎,分娩之苦还未完结。她瞅着白省,颤抖着道:“你是替盛盈心来害我……么……”
白省看见王纯醒来扭曲的脸,没理会,眼睛一眯,沉声道:“研的末好了没?快拿来!”丫鬟赶快将药粉小钵托上,由半夏、菖蒲、皂角、雄黄研磨而成。白省拿着一小截竹管,命人稳住产妇头部,轻轻将药粉吹入鼻中。王纯只觉一阵辛辣,又一阵清凉直冲脑门,一时间意识清醒不少。她抬起虚弱的手,在空中挥了挥:“救我的孩子……”白省闻言,恍神了一下,旋即吩咐丫鬟:“拿着!再见到夫人快晕过去,就这样吹上一竹管!”他又朝身边的稳婆问:“胎儿出来的怎么样?胎位横了,怕是你要多费力,让夫人多使劲!”稳婆连连称是,白省怒道:“没让你慌!做自己分内的事去!”他又盯着王纯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你是个坚强的人。我会给你下猛药,你要撑住!”
他厉声问身边的丫鬟:“人参煮乳香好了没?还不快催!丹砂的分量再加两分!白芷煎得怎么样了?益母草呢?快拿来!”王纯一阵痉挛,被灌下深绿色浓稠的益母草汁;不一会儿,又灌下白芷药汤;再后来,自己也数不清被灌了多少次。只记得每次强烈痛楚一片空白时,就有一阵辛辣从鼻中传来,让自己想起……孩子!
白省再次给王纯灌下第二碗姜汁与鸡蛋白调的人参药汤,自己的手都微微发抖。他脑中不断闪过盛盈心的脸,不断想着盛盈心与孩子必选其一的情景。
产婆那厢声嘶力竭喊道:“夫人再使劲!孩子的头能看见了!夫人!千万要坚持!”王纯觉得下身似乎已没知觉,只有快要死了一般的难受攫住她,她只有奋力呼喊,有节奏地呼喊,借每次呼喊大口吸气,全身绷紧。
终于听见有人喊:“出来了!出来了!”然后,王纯只觉被抽空一般,歪过头去。
白省仍是无情地将她掐醒,随即灌下了黄麻根汁。艾叶姜汁也灌了下去,直把王纯呛得又死过去一回。丫鬟与稳婆们里里外外端着血水跑进跑出,王纯恍惚着,再也没人打扰自己睡了……
血终于止住了,胞衣也下了。白省的袍子早已湿透。他看着桌上碗里的水银,苍白地笑了:“幸好没用到。盈心,幸好没用到。”
待虚脱的白省迈出产房,一阵晕眩,分不清是眼前发黑还是外面的天已全黑。盛盈心上来扶住他:“退之!”他虚弱地笑问:“几时了?”“酉时刚过。”盛中和盛归同时答道。白省朝着盛中声音的方向笑着说:“母子平安。”并握紧了妻子的手。
众人手忙脚乱将晕倒的白省抬回房去。待他再次睁眼,已是深夜。看见盛盈心拿着药碗坐在床边,他苦笑着说:“自己是个大夫,倒还要被逼喝药,唉。”“少说话。谁让你那么拼命了……喝药。”盛盈心将药勺送到嘴边,白省皱眉:“真是难喝。”“平日里你让病人喝药都怎么劝来着?你看糖早就备下了。你如今是府里的大功臣,救了大嫂,还救了大哥的长女。”白省猛烈咳嗽了起来,平息后觑着盛盈心:“那你打算怎么犒劳犒劳我?”盛盈心索性没搭理。白省清咳了两声,正色道:“盈心,大哥有说什么吗?”盛盈心摇了摇头。她放下碗,认真地看着白省:“退之,我想,嫁给你我真是幸运的。如果我嫁的是大哥这样的,小种子的事……恐怕……”白省用目光安慰着妻子,岔开话题:“大嫂如何了?”“还没醒,大哥说周大夫在看护着。你明儿早上再过去看看就成。来,再把这些药喝完,吃糖。”“喝完了,我不要吃糖,我想睡觉!”“那就好好睡。”
“盈心。”“嗯?”
“让我握着你的手睡。”
“我先去……”
“什么都不要做。就让我握着你的手睡。别走。”
帘外雨潺潺,清晨时分化作细雪,夹杂着冰晶,打在窗棂上。恍然间仿佛止玉早春,如约而至的夜雨。当时陋室昏黄的烛火下,想的最多的便是“巴山夜雨”,想着重逢后要如何秉烛夜谈,不胜欢喜。冷夜逢冷雨,梦中却增添几分苦涩。
晨光熹微,阖家除了产妇,齐聚饭厅。盛中见白省缓步入厅,热情迎上来:“哎呀,退之来啦,身体好点了?来来来,特意为你准备了鸡汤炖粥。”早有人端了热腾腾的鸡粥,白省也不推却,同盛盈心喝起来。
“退之,多喝点,味道如何?”“很好,大哥。”“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可得好好保重,你看归儿一夜憔悴了不少,我这做兄长的,也是焦心。可清和玉儿还得好好谢谢你呢!”
“玉儿……是……?”
“你亲自救下的侄女,按家谱,该是五画字的,就定了名玉。”
“盛……玉……”盛盈心轻声念,“盛玉……”
“好名字,大哥,以后必定能如珍宝般出色。”白省笑容可掬。盛盈心自顾自想着心事,勉强附和着。
“玉儿现在还在可清那儿,退之,过会儿咱们同去看看她们母女吧?哈哈哈……”
产妇不宜搬动,是以产房稍稍布置,又成了月子房。本来月子中恐有血光,男子不宜,盛中为了王纯,不动声色地将白省夫妇请了进去。盛盈心牵着蹒跚的白止,心不在焉。王纯正静静凝视女儿酣甜的睡脸,见众人进来,做了个“嘘”的手势。乳母赶紧上前抱走盛玉,白省会意地坐到床边,开始诊脉。王纯眼睛转向盛盈心,目光看不出喜怒,房中一片静寂。
白省淡淡笑道:“嫂子不用多虑,好好调养自会恢复。”他与盛盈心对视了一瞬,旋即开了药方,乳母又抱过盛玉给白省,白省一番查看,亦是笑着说无事。盛中打破了尴尬:“来,让我的小外甥看看玉儿。”乳母蹲到面前,递过盛玉,白止好奇地瞅着襁褓里皱巴巴的婴儿,学着叫玉儿。盛玉不安地撇了撇嘴,大哭起来。白止吓了一跳,紧张地拽着盛盈心的裙裾,看母亲眉眼盈盈,鼓起勇气伸出小手摊开,掌心躺着一瓣水仙,依旧散出阵阵清幽。盛中和盛盈心均是讶异,只见盛玉小鼻子一抽一抽,似是闻见了水仙的清香,哭声渐止。盛中俯下身去接过花瓣:“这是送给玉儿的礼物?看来玉儿很是喜欢,舅舅代玉儿收下了!”又起身笑对盛盈心:“归儿,生的好儿子啊,小小年纪便知道如何讨姑娘欢心,将来不可限量……”盛盈心一窘,却注意到白止认真地盯着盛玉的小脸,小小身躯顿时有了男子汉的伟岸。她出神地望着盛玉,却听见王纯唤她:“盈心。”
她一愣,“大嫂?”
“我们女人有几句体己话,”王纯对盛中说道,“你们带着玉儿先出去坐坐。”
除了门口守护着的丫鬟,屋里只剩下王纯与盛盈心相对。盛盈心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王纯长吁一口气,道:“盈心,这次多谢。”“这是退之,我没出什么力。”“他是你丈夫,你是白家人,怎能说与你无关?”王纯闭了眼睛:“那时候我意气用事,你当然也不差。后来我虽知收敛锋芒,亦是固执己见。直到生玉儿之时,有一阵我真以为自己要被阎王收了去……”王纯睁眼盯着天花板道:“这一番生死,算是让我看开不少。盈心,想必祁中惨案之后,你过得很苦吧。”“大嫂,其实我跟你一样,若不是这一劫,恐怕心中诸多不平。见惯世态炎凉,反而对自己鲁莽偏执有所醒悟。”“人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退之对你很好,我昏迷中,隐隐听到他还在念着你的名字,想来你对他支持很大。”盛盈心默然不语。“你大哥他,对我百般照顾,不过……这次,恐怕也叫他失望了吧。”
王纯初得知生的是个女儿,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毕竟盛中年近三十初次得子,却非男丁。数年来,自己一直无所出,盛中既未纳妾,亦未冷淡,甚至不惜被同僚嘲作“惧内”。然而王纯一见到盛玉,母女天性即刻打消了所有顾虑,只觉如此小生命,是自己艰辛孕育,流着自己的血,再顾不得其他。对于盛中拟的名字“玉”,也甚为欢喜。非如此不足表达珍爱之情。
“这一次死里逃生,我自知命大。可是,”王纯恳求地看着盛盈心,“我知退之必不瞒你。盈心,你老实告诉我,我今后,是否再无可能有子?”她停顿了一下,坚决地说:“我不要敷衍,我要听真话!”盛盈心低头思索,再抬起头来,点了点头。
“果真……是这样……”王纯眼中迷离,“我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虽则,总抱有一丝幻想……”
“可清!”盛盈心第一次喊了王纯的字。
“我不会想不开的。我有玉儿。”王纯带着凄楚的笑容。“端心不愿让我知晓,可是,我没那么脆弱,我不想被瞒着。”她想起白省口气强硬对她说:“你是个坚强的人。你要撑住!”
“对不起……若当初不是我……”
“过去的事,已经无计可施。”王纯轻笑,“我揪住不放,又有何益?”
庭院天色仍旧阴霾,花坛一角,冯宽静静伫立,宛如一尊石雕。这一日白家诊堂休业,章菜刀与冯宽难得休息。盛府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章菜刀也帮着张芳忙这忙那,谁都没有注意到十二岁的冯宽。他见满府围着王纯与盛玉团团转,眼神中透出悲伤。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