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朝篇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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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妃那边正欢声笑语,隔着面朱红的宫墙,沧阳殿里却清清冷冷,连水滴点点落下屋檐的声音都显得分外清晰。殿内仅立着个女子,红衣如火,棕发白肤,眼眸却是湛明的碧蓝色。
嘎吱——
女子推开一扇雕花窗户,眼神放空,径直望向远方。
“母亲。”
屋外突然传来少年清脆的呼唤,一个身影迈进来。黑发白肤,鼻梁高挺,眼眸细长,脸庞分外清秀。正是方年满十五的大皇子雅风,羌国和亲公主环涅之子。
二十年前,西部夷族羌国因国力衰微,为保国力,君主将自己唯一的女儿环涅送给先帝。那时环涅亦是十五,先帝念其稚龄,赐予当时的太子任岳思,太子欣然接受。五年后,顺德帝一纸诏书下去,令大将军乔盛率铁骑三十万一举吞并羌国。羌国君主仰天大笑,斩妻杀子,自刎于城头。
同年,二十岁的环涅怀龙子雅风。这是顺德帝第一个孩子。顺德帝怕环涅听此消息情绪波动,会影响腹中胎儿,便下令,凡将此事透露于环涅丽人者,杀无赦。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环涅产子之日,在院中散步时,听到两个小宫女嚼舌根谈及此事。一时间天昏地暗,有气无力地跌坐下去。
不过一念之间,美满家庭、至爱父母皆成泡影。
十五年前的午时,大雪落满了汴京皇城,环涅躺在床上,腹内疼痛难忍,心如刀绞,指间攥满鲜血,泣不成声。国破家亡、阴谋杀戮,千万族人血流成河,环涅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切,却是枕边人干的。
整整二十年,如今她仍不过是顺德帝十三丽人里的一个。身份卑微,母凭子贵。当年那日生产,环涅哭哑了嗓子,眼落红雨,视力变得很差。她心灰意冷,全心照顾雅风,无事时也只坐在窗前朝西边望去,就那么一日一日的,从不厌烦。
“母亲。”
雅风见环涅毫无知觉,扯着她衣角又轻唤了声。
环涅回神,朦胧中看到孩子稚嫩的脸庞,对雅风弯起嘴角。
雅风开心地抱住环涅:“母亲,父王叫我去莲母妃那里吃饭。听说三弟四弟都在那里,好久没见他们了……”
环涅一愣,缓缓抓起他的手,一笔一画写在手心:雅风想去?
雅风慌忙摇头,一脸认真:“雅风不去了,雅风要在家陪母亲。”
环涅笑着摇头,摸索他脸颊半晌,恋恋不舍地又写道:你平日里学习太刻苦,要想去就去罢,母亲还有事要忙。
雅风绽开一个干净笑容:“谢谢母亲。”
到底还是少年心性,雅风立即飞一般跑出去,不顾后面宫人太监们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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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子到——”
“二皇子到——”
两声传话同时响起,雅风一抬头,对上一双晶亮的桃花眼,却是十四岁的二皇子,妆妃之子任璧。雅风赶忙低下头,恭恭敬敬道:“二弟。”
“哟,几日没见,看来大哥的圣贤书越读越客气啊。”任璧挑眉一笑,嘴唇如刀片般刻薄。
雅风低头敛眉,并不言语。
任璧拍拍他肩膀,贴着耳垂嬉笑一声:“小心念成个呆子,就不好玩了。”
雅风挣开他,狼狈地甩袖进门。
任璧抚掌大笑:“有意思,有意思,福惠,你瞧他那副紧张样子,真是有意思。”
任璧还未合嘴,后背就被人拍了两巴掌。一回头,就看见正在扮鬼脸的扶苏和他那两只黑糊糊的泥爪子。
“你!”任璧怒不可遏,慌忙拧头看自己碧色衣裳的后襟。
“二哥,你看我这幅画儿做得如何啊?”扶苏慢条斯理地边洗手边问。
任璧干脆剥下外袍,上面赫然两个黑手印,气得他发晕。
“要不要我再提个字?”
“扶苏!”
扶苏笑嘻嘻揽住任璧,小声商量道:“二哥,欺负人果然好玩!以后要不这么着吧,你欺负大哥,然后我就欺负你,你看怎么样?”
任璧脸色由白变红,哼了一声,将外袍扔给太监福惠,气呼呼走了。
“四弟你太坏了。”洺启慢悠悠踱步出来。
扶苏扫一眼任璧渐远的身影,摩挲着下巴:“哼!母妃跟我说,以强欺弱,原本就不是什么多光彩的勾当,二哥成天欺负小孩,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大哥他不是小孩了……”
“他才十五,不是小孩是什么?”
洺启无语:“那二哥才十四,你欺负他不也是欺负小孩?”
扶苏理直气壮一挺胸:“我十二,比他小,以弱胜强,不算欺负他!”
两人一路吵着进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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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德帝看着桌上一圈孩子圆溜溜的眼睛盯着自己,很是满意。虽然孩子都还小,但也算有几个可以打磨的好料子。
顺德帝看向二皇子任璧,道:“璧儿,最近都学了些什么?”
“回父王,诗书礼乐,倒是都学了些。”
“可有心得?”
“是,儿臣最近读大学,对朱子注解颇有感触。”
顺德帝眼露赞赏之意:“说说。”
“朱子说,邦畿千里,维民所止。”任璧自信一笑,侃侃而谈,“儿臣以为,国土无界,江山亦是无限,有百姓所在,便是皇天后土。边境原本就是个虚的,随时都可以倾覆,踏过边境,穷尽土地,令天下莫不服我大渊,令鞑虏莫不闻之变色,天下才算真正天下。”
顺德帝嗯了一声:“璧儿志向高远,但切忌莽撞。”
任璧点头:“父皇教训的是。”
顺德帝用筷子一指三皇子洺启:“你呢?”
洺启斯文放下碗筷,喝口茶:“父王,儿臣却以为,朱子这句话并不是这样解的。”
任璧面色阴沉,瞪他一眼。
“哦?”顺德帝眼睛微眯起来,“如何说?”
洺启不卑不吭道:“江山之美,在于仁君之政,百姓之所以向往、依附,便是因为清明政治,仁爱君主。疆土之广阔,不过是外在,而人心之所向,才能真正使天下收归于手。”
顺德帝看向洺启半晌,才叹口气:“好孩子,你这治本之法不错,人心却不是那么好收的。”
洺启为皇后所出,皇后许云秋为右相许扬的小女,自小因才貌双绝而名誉天下,性格娴静。她初入主后宫时,顺德帝还曾担心她压不住那一筐罗雀,没想到后宫这些年来在她的手腕下却有条不紊、相安无事。洺启今年不过十四岁,眼光心思都已非寻常少年可比,更难得的是宅心仁厚,颇有大家之范。
虽都只是些片面之词,然顺德帝已深感欣慰,眼睛又瞄到了旁边的扶苏和雅风。
雅风小口小口地扒饭。而扶苏却在吃虾。他剥得十分熟练,白白的手指仿佛玉雕,上下翻飞,好似杂耍一般有趣。只见他吃的满嘴虾膏,一双圆圆的玛瑙眼珠绚烂得竟好像发光了一般。
顺德帝看得兴起,竟入了神。
雅风见状忙推扶苏一把。
扶苏大快朵颐,嘴里却还不耐道:“大哥,要吃虾自己剥,我没空。”
雅风不好意思,脸发红:“我也没要跟你抢。”
顺德帝忍不住笑了,对莲妃道:“朕的儿子里,怎么就出了这么个吃货。”
扶苏举着虾摇头晃脑:“回父王,人生之事,不过吃喝拉撒睡,百年一过就尘归尘土归土。有父王和大哥们守着这半壁江山,儿臣心里安然得很。儿臣愚钝,不谙此道,只好多吃吃多睡睡,也算是对得起大家了。”
桌上的人都笑起来。
顺德帝讽刺道:“你不是还自诩狼崽子吗?”
“那是当然,狼崽子更得多吃多睡。”
“朕看你是猪崽一个。”
任璧跟着起哄:“猪崽!小猪崽!”
扶苏打个饱嗝,慢吞吞惊呼:“万万不可!父王,孩儿是猪崽您可怎么办?”
任璧连忙闭嘴。
顺德帝一怔,好气又好笑:“你这小滑头,嘴皮子太伶俐,朕又被你给忽悠了!”
正在热闹间,顺德帝眼锋不动声色一转,看向雅风。“雅风怎么这么安静?也跟朕说说,最近都做什么了?”
雅风忙放下碗筷,低头道:“回父王,也没做什么。”
顺德帝冷笑一声:“什么叫没做什么?吃喝拉撒睡,这哪一样不是个事儿,你一句话糊弄朕?”
原本热闹的气氛登时冷却下来。
雅风嗫喏:“儿臣……儿臣读书来着。”
顺德帝脸色缓和了些。“说说。”
雅风声音小而发颤:“儿臣最近读史,读到潘安仁之事,有些艳羡。”
“潘安仁?”
雅风偷看顺德帝一眼:“是,当年潘安仁在朝为官,家中老母突然思念故乡,潘安仁辞官奉母回乡,此份孝心让儿臣颇为感动。”
顺德帝神色不明,盯着雅风一阵:“你想说什么?”
雅风缓缓抬头,一向懦弱的眼神此刻变得十分坚定。“求父王应允,儿臣愿改为母姓,从今以后,不问他事,专心侍母。”
桌上安静的诡异,呼吸声清晰可闻。
突然,顺德帝面色发黑,猛然站起,一个箭步冲向雅风,将他推到地上。
雅风狼狈地跪起来,想起沧阳殿里母亲整日抬头西望的侧脸,默默攥紧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