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7】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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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迈入太医院的时候,却见到了一个不该看见的人。为首的医官见怀仪来到,便急匆匆地跪倒行礼。少女没有理会那千篇一律的礼节,径直走向那盲眼女人。“是你?”
女人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她似是随意地披了件深色的衫子,身后跟着个打点杂务的老嬷嬷,三指按住一名军士的寸腕,忖了片刻,取了一支羊毫,开上几味药材。“是我,有什么不妥?”
“林太妃不在冷泉轩好好呆着,跑出来还想祸害人世?”怀仪冷声质问,没有丝毫母女之间的柔情,她甩过袖摆,纤指搭上伤员的寸口,“离梦散?”见那伤者面色趋于潮红,额部亦渗出密密的汗,双唇微颤着发青,再配以那熟悉不过的奇异脉象,怀仪却是再也熟悉不过,“南宫十三毒?”凤眸直逼一旁的林君妍,女人没有接过怀仪的话题,只是默默地诊脉,“这宫中怎么会有南宫十三毒?!”身后的医官递上一枚金针,少女拿过细瞧却是一惊,“是……”
那金针针尖用极其精细的雕工刻上的“南宫”二字,这象征家族身份的利器。怀仪不可置信地看了林君妍一眼,女人的淡定倒是让少女认定她是知情人,差退了身旁的医官,将那十二名伤者送至别处,怀仪伸手覆上林君妍的手背,“母妃还真是能瞒。”掌风灭了一旁熏着的药香炉子,弥散的麝香气息混杂这药材的碎屑,“同是南宫人,母妃若是独吞这秘密,未免太小气了些……”
“以你的脑袋,当真什么都猜不出来?”女人冷冷一笑,“那根金针,不是替哀家把该说的都说了么?”果然是那个孩子,林君妍内心一叹,他终究还是会走的,会将南宫珍蛊世世代代传承下去。
怀仪勾了勾唇角,轻蔑地瞥了对方一眼,“看来果真如此,朕还在想,这世上当真有如此厉害的郎中,解得了‘离梦散’的毒——看来真是词昊那小子命大,遇上了南宫后人。”想来定是公子谨离用‘回梦散’解了那‘离梦散’的毒,怀仪眉心一锁,“如今朕坐上这龙尊之位,也算对得起南宫家列祖列宗,至于母妃,不该为朕高兴么?”显而易见的戏谑口吻,她将金针搁置一边,捻了一撮研碎的麝香,揉搓起来。
“是啊,”林君妍浅笑道,被刺瞎的双眼结了翳,眼睑几处因毒性散发而化脓红肿,看起来倒是有着冷宫后妃的落魄样子,但开口依旧傲气凌人,“没看出皇上的野心,那是哀家的不是了——想我南宫有今日,倒也扬眉吐气的很,”多日不作修正的指甲显得稍长,她伸手握住扶撑自己的老嬷嬷,“陛下日理万机,这会儿怕是刚下早朝,哀家便不作打搅了。”
“母妃慢走,”见林君妍缓缓起身向外走去,怀仪神色一凛,“朕希望母妃日后好生修养,这冷泉轩景致甚雅,赏心悦目的很呢……”她似是嘲讽,见得林君妍兀的一顿,盲眼的女人颤了颤唇,一言不发地跨出门槛。
“你可别乱说!”醴泉宫后院,若风急急地捂住男人的嘴,“这话虽有听说,但终是宫中之人随口杜撰的,要是给怀仪知道了,你我都不想要脑袋了?”
“若风姑娘一口一个‘脑袋’,倒是把在下当作害你的人了?”男人轻笑,“大戌百姓视‘南宫’二字如同瘟流,对这蛊毒世家更是恨之入骨,就依着这两条,若风认为慕斐帝会给多少赏赐?”男人的下唇甚是谄媚地一撇,“不过若风可要将我们的方贵君伺候好了,到时候这天下一变,这等美人,自然要献于慕斐帝换些地皮的——也算是为郭妃娘娘出口气。”
“得了吧,”若风侧身靠于假山上,“虽说这大戌历史上有五位南宫皇后,不过那些贱人们还真是万蛊入身,一个娃都没生出来,还把那些短命皇帝给克死了,到后来不还是别的妃嫔给传宗接代,”她似是感慨地长叹一声,“既然百姓那么憎恨南宫蛊毒,为什么还要娶南宫家的女人当皇后呢?”
男人摇了摇头,“最早是为了南宫珍蛊吧,但是南宫家的蛊毒之术一直传男不传女,其他的,就不知道了——不过相较起来,倒是民间那些野史传的有些意思——但这些可不是我们要重视的,”他睨了若风一眼,又环顾四周,见这醴泉宫中人烟稀少,“不管如何,你记上就好,这怀仪靠的是后宫爬上那皇帝位子,我们就让她从后宫这一块摔得半死。”
“这其中之事,我比你有分寸的多,”这回轮上若风向对方投去鄙夷的神色,“原本想那谨文君是个用毒高手,却不料给你猜中——人家还真是对得起‘南宫’这个姓,但我倒是没有想到,那百毒金枝同千蛊传人本是同根生呢。”少女轻笑地掏出一小包粉末,似是炫耀地在男人面前晃了晃,“那日你给我的信里到底写了什么,能让谨文君直接把越白散的解药给了我?”
“这个你不必担心,”男人似是胸有成竹,“待到时机成熟,若风自然会知道。”
夏末的黄昏退了葱茏,不若盛夏那般焦燥,却也多了几丝凉风,挨着莲湖的醴泉宫后院显得有些湿潮。下人们收了些晒干的莲子,洗净后摆到方锦跟前。长指抚过石桌边缘,那特有纹理粗糙蹭过指肚,提起茶壶,温润一盏莲子凉茶,丝毫的寒凉在这渐进入秋的天气悄无声息地侵入肌肤腠理。男人端起茶碗,欲饮却罢,“怎么了?”
身后的少年将双手覆上自己的发,那一片乌黑的瀑布不见银丝,被那一支白玉簪子恰到好处地挽好。男人伸手抓住那在自己脑后“鬼鬼祟祟”的素荑,“躲什么?”见词昊企图将手抽离,方锦却是一声轻笑。绕到男人面前的少年寻得石凳坐了下来,半面红颊淹没在夕阳的晕染之中。“锦娘怎么不泡茶了?”瞥见男人只是冲泡了几颗莲子,词昊似是调侃。
“偷懒了。”他莞尔,便也是给少年留了一盏。
词昊接过茶碗,“听说司书公子已经到大慕了,”少年抿了一口茶水,顿了片刻,“慕斐帝册封了三品御纾,答应退兵——虽说比待不了这儿的贵君,但也靠得这一次远行。”
“呵,”喉口发出一个短促的残音,方锦却挂不住脸上的笑颜,远处的落日依偎着那模糊不堪的地平线,沉缓而怅然地没入地下,那殷红的余晖如同记忆中那个略显羞赧的年轻自己,沦陷在洛阳最繁华的楼宇之中无法自拔,所有的过去像是一卷竹简,连接的棉线被时光的剪子剪断,而那一片一片就这样那样地散落一地。“词昊,”他从未如此正色着喊他的名字,残夕染得那桃红素颜微红,“如果有一天,大戌不在了,我们又将何去何从?”
少年只觉方锦的目光失了焦点,虹膜之上攒动着一丝难得一见的迷茫。词昊不知道十八岁的方锦是何模样,他的眼神之中会不会有惘然。少年搁下茶碗,老实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他看着方锦的双眸,似乎是猜测:“锦娘,你怀念过去么?”
男人苦笑了一声,却没有作出正面回应,纤长的指尖滑过少年的指节,那一段一段的起伏,像极了那夏末竹林偏向苍老的结节。“怀念了又能怎样?”他兀的抬头,却显露一丝甜腻的笑,“过去的怎么回得来,离开的人,又有几个记得回来呢?”
“锦娘在害怕么?”
“你认为我害怕什么?”
“原本,”词昊缓缓地舒了一口气,似是怅然,“原本我以为你不会有什么害怕的事情,但如今看来,锦娘也是有所畏惧的。”他明澄的眸子直直地望着方锦,“锦娘害怕孤独。”
男人嘴角一扬,修剪整齐的指甲敲击茶碗碗沿而发出清脆的声响,“是么?”有些自嘲地笑开了,他端起茶碗润了润嗓喉,“自小,在下便不是个喜好读书考举的事情,家父家母与家兄却都希望在下混个一官半职——”想到最初离家前往洛阳的缘由,方锦却是无奈地笑了笑,二十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当年赌气地一走,却成了永别。“十年前疫气满城,前些日子大慕攻破盐城——似乎当年那座生活了十七年的城镇,能同记忆中对上序列的只剩一座空宅罢了。”
他总以为可以寻出几月的时间行个休憩,回一趟盐城,却不料老天注定不给自己这个机会;正如他倔强地抿着唇,对词晖湘最后的要求听而不闻,信誓旦旦地妄想今后总有一天可以亲口说一声“爱”——沉淀了二十年的相思换来的不过是一场空想,再见那锦袍之上的翡翠,方锦只得苦笑着接过。
“那词昊又为什么认为在下害怕孤独?”回归了以往的温煦口吻,他问他。
“不知道,感觉罢了。”
“你和他,真是像极了……”他伸手将少年搂进怀中,词昊只觉那熟悉的白玉兰香气扑鼻而来,夹杂着一丝隐忍的哀伤,却惹得他有一种抽噎的冲动。
“可我不是他。”
“我知道。”
“无论我和他有多相似,我都不会是他。”他怔怔地望着西方火烧一般的苍穹,看那火烧云拥着衰败的夕日,一点一点堕落。词昊轻轻靠上男人的肩颈,“大戌在与不在,只是一座城池姓氏的改写,不论这座江山是姓戌还是姓慕,我都只是词昊。”
男人莞尔轻叹,将少年拥紧。
“愿君再续一朝事,不论天下何人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