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3】谣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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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笑拾起一本掉落在地的字帖,弹去书封上积蓄依旧的尘埃,然后将册页小心翼翼地搁进书箱,此番男人不求怀仪赏赐金银,只要了几本古书和一些字帖,怀仪自知他喜好书法,便也就随了也笑的意思。“有些人,总是不请自来。”他背向来者,兀自说道。
“你怎么不带些过冬的衣服去?”方锦瞥了一眼也笑收拾的行装,只有几件薄衫,就连入秋的袍子也没有收纳进去。
男人自是惬意地翻动着手中的古书,语气颇为调侃:“方贵君倒是急着赶在下上路,这不正收拾着么,”合了书册,轻叹一声,“大慕气候湿热,秋冬季节也没有这里阴寒,再者,也笑不知有没有这个福气熬过今年冬天。”语落,自嘲一笑,将挑中的书籍放入书箱。
“说什么丧气话,”方锦找了把椅子随意地坐了下来,一旁的宫侍奉上一盏茶,“若你熬不过今年冬天,又何必大动干戈带那么多书走?”随手抄起一册字帖,满页的狂草龙飞凤舞,“你和沈笙可真是有这个闲情和耐心,一个天天闷在宫里吹拉弹唱,一个天天在纸上乱涂乱画。”
面对这般戏谑,也笑缓着转过身,浅然笑道:“那不知道是谁天天在宫里矫情着唬弄词德君。”说罢两人相视而笑,末了,方锦收了收唇角的笑意:“你真打算要走?”
“意已决。”也笑亦换了神色,眉睫之上染了一层霜霭。
“连个理由都不留下?”男人吹了吹茶汤,叹声道,而那黛眉微微上挑聚拢,凝成一朵愁云。
司书公子倒是坦然的很:“想去就去了,又哪里来那么多的理由?”将收拾的活儿吩咐下去,他自是坐上宫中软榻,轻呷一口清茗,唇齿留香。“更何况,唐也笑的心思,你方锦何时没有猜透过?”
晖湘大人曾说我谋略甚深,但纵使我如阴暗枯井深不可测,你方锦不照样能放下井绳,拎得一桶清水?
“这世上哪有人能完完全全看透他人所想,又怎会有人完完全全被他人所看透?”方锦轻摇着头,“这番前来,不过是想问一问,司书公子心中,可有我这个‘锦大人’?”当词晖湘头也不回地跨出湮华殿,所有仆子、小倌、花魁齐齐地跪倒在他的面前,尊称一声“锦大人”,象征着方锦对湮华殿无可争议的统治权。
二十年前,词晖湘将方锦从杨曦泉宅邸之中救回,他便看见那少年直直地站于大红柱子之后,十五岁的唐也笑,那清亮的眸色混着一丝隐忍的痛楚。然而想罢曾经,唐也笑亦不禁自哂,这故事自始至终,他都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配角,词晖湘对他没有爱,他又何必惺惺自怜那破碎的心?
司书公子忽的起身,执起一支玉兰蕊,柔腻的羊毫笔在宣纸上翩然:“默慨葱茏忆谣歌,也笑芭蕉戏雨声;不晓宫闱譬残曲,再看湮华如梦城。”男人停笔轻笑:“若在下这一声,能于他心中留下捻末痕迹,也笑也算是没有白活。至于晖湘大人与锦娘之间的种种,在下亦无心再提——至少,词晖湘心中,还是有这么一个司书公子。”他摒弃了那一声“晖湘大人”,直呼其名,再抬笔,却突然一抖,一滴细墨落于素宣。
人那一生一世的爱恨情仇,不论生前是哪般轰轰烈烈、刻骨铭心,当人告别看见这世界的最后一眼,这一切了断的或是未了断的情缘,都成了他人心底一抹叹息。方锦淡淡地品下一口茶,眉目带笑:“可曾记得二十年前,在下第一次来拜访司书公子,”瞥了瞥碗中的茶片,“那年你泡的一壶熟陈普洱,可把在下的舌头害惨了。”
“想不到这么多年,锦娘倒是还记得,”也笑喟然,方锦对茶品的嗜好湮华殿人尽皆知,然而这男人在茶上的造诣也让人叹为观止,“那今番品起来,是否合得了锦娘的意思?”
“这是你从湮华殿带来的叶子吧,”品却那一口茶汤,香鲜嫩,味纯美,银毫微光闪露,芽叶成朵,两叶一心,不愧为一盏上品的东湖银毫,“在下倒没有发现,公子也笑也是个品茶高手。”
“跟着你随便学学的。”面对方锦的夸赞,唐也笑亦是回以淡淡微笑,沉忖片刻,“那公子锦怎么不恨在下当初吃里爬外,出卖整个湮华殿?”
终究是回到这判夺始作俑者的问题上来,方锦却无所愣怔,放下掌中茶碗,“那这湮华殿平白无辜丧命的倌儿们,岂不是要沿黄泉而上,斥责在下将三皇子窝藏在殿中?”他薄唇微扬,似是坦然——若真要追溯那纷扰的源头,应怪方锦当初灰着脸一脚跨入湮华殿吧!若是当初,他望着那龙飞凤舞的楼牌,攥紧身后行囊,别过头,大步流星地离开那是非之地,又怎会有今天这番可笑又可怜的模样?
“往昔叹不得,而那来着,贪不得。”他轻推茶盖,纤指的指尖抚过茶碗光滑的鎏金边缘,唇角一斜,依旧是那熏人的笑——如同那栖于湮华殿的夜夜笙歌,锦娘端于大殿之上,笑脸相迎世态喜悲。
饮下最后一口茶茗,男人轻叹,“也笑,万事珍重。”
他亦听出了他语中诚挚,回之淡笑:“谢过方贵君。”
醴泉宫后院,若风神色慌张地窜入假山之后,“快些出来,”少女小声地喊着,“若再是这般磨磨蹭蹭,方锦可要回来了。”
话音刚落,只听得“嗖”得一声,来者一身黑衣闪到若风跟前,宫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出现惹得一声,差点失声喊了出来:“你想死啊,大白天的还穿得一身黑,嫌别人发现不了你?”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人经过,若风便大了胆子,“这回来,又是什么事?上回你让我把词昊和方锦的事情抖给怀仪,现在好了,人家皇帝不仅不生气,还懒得管这两男人卿卿我我,这不,昨儿个词德君还在醴泉宫过夜呢,”似是不满地睨了来者一眼,“依我看,词昊那小子准是被方锦吃抹干净了……”
“我来是交待你事情的,”一个沙哑的男声,“不是来听你啰嗦的——他俩想亲热,就让他们去黄泉路上亲热好了。”
若风瞪大了双眼,“咱不是说好不让我下毒的么?要这两个主儿真死在这醴泉宫里,我还舍不得我这脑袋呢!”忽见男人凛冽的眼色,若风急忙降了嗓门,“打从他俩进宫你就吵着嚷着要报仇,如今还不是自己磨叽,要再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都耐不了了!”
“我要是急了性子,你还能活到今天?”
“你又不是不知道,”少女咬了咬牙,愤慨道:“怀仪这贱人给我下了越白散,你就算把这全天下的郎中都找来,老娘还是得死,”见面前的人缓和了神色,若风轻哼了一声:“我拖着这么个残破身子给你做牛做马,你最后要还不了郭妃娘娘一个公道,我死了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男人皱了皱眉,停顿稍许,“怀仪让谁去和亲了?”
“唐也笑呗。”
“一个老男人?”男人不禁嘲讽起来,“慕斐帝就那么饥渴?”
“你懂个屁,这唐也笑好歹也是当年湮华七公子,大慕那个死老头也算是福气了,”少女吸了吸鼻子,“不过人家都三十五岁了,这个年纪能长成这副模样至少比你强个十倍百倍的,难不成你以为人人都像方锦,快四十了还那张破脸,跟个妖精似得。”撇去个人情感因素不谈,若风是打心底里妒忌自家主子这副皮囊,虽说年近不惑,却漂亮的让自己自愧不如。
“说不定他就是个妖精。”男人像是忽的发现了什么,狡黠一笑。
若风微的一愣,却灵敏地反应过来对方所言,少女扑哧一笑:“怪不得怀仪如此器重你,”毫无顾忌地直呼帝王的名讳,若风的眸瞳闪过一丝火焰,“亏你想得出来。”掩了半面阴森的笑容,“如今这后宫,真是无趣的很——整那么一帮子男人,有得瑟不出什么好玩的事情,”她似是感慨地叹了一声,“话是这么说,不过像我们这样做奴才的命,自然插不了话。倒是余皇后和林贵妃,也能在冷宫里唱一出好戏。”
男人轻笑:“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不过——若风就当真没有想过要救自己?”似是嘲讽少女的愚昧,“你不会真以为怀仪那家伙会出手救你?”
“你当我是白痴?”冷笑道,“我说了,解不解毒无所谓,只要怀仪下台,然后给郭妃娘娘和二皇子陪葬。”
“自然自然,像若风姑娘这般以大义为重的巾帼英豪在下实着佩服,不过既然大家都是为曾经的主子卖命,也算是有得缘分,”敛起面上的笑,“若风要是有心,不妨去找找谨文君。”男人伏到少女耳边轻言几句,只间若风紧紧皱起眉,半晌之后,男人算是交代清楚,“事成之后,大慕老头自然会少不了我俩的好处——这宫廷斗争啊,向来都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醴泉宫内,词昊被一缕透进窗户的阳光惹醒,少年只觉浑身酸痛无力,头晕目眩,胳膊肘子更是像被卸开一般。怏怏地撑起本身,却惊觉自己裸露着上身,“来人……”刚一开口,喉口像是卡了异物一般沙了声响,好在侍奉的宫女耳朵比较灵敏,听得词昊叫唤,便急急地进了寝宫。“咳咳,现在什么时辰?”
“已近午时了,”宫女规规矩矩地应答,“方贵君让奴婢不要打搅德君,德君要是需要的话,奴婢马上去准备午膳。”
“方贵君……”词昊揉了揉惺忪的双眼,肩胛的酸痛令他赖在床上不想多动,“这儿是醴泉宫?”忽的想起昨夜那荒唐的缠绵,词昊顿时驱了三分困倦,得到了侍奉宫女的肯定,少年不禁心底一震,片刻,他挥手:“替我准备一些热水。”
“德君可是要沐浴?”见词昊点了点头,宫女也就起了身,“德君稍等,奴婢再为德君备些糕点来吧。”想着早晨方锦交待的,宫女不敢怠慢,急急地出了门。
词昊叹了一声,欠着身子靠着高枕,被褥之间那熟悉的玉兰气息,萦绕在耳边那久久逸散不去的呢喃,低首却见那小臂末端一抹淤青,回想起昨夜那恍若梦境的相拥,方锦长指相绕,将自己禁锢在那个熟悉的怀抱之中。情到深处,他轻声叫着他的名字,将他凌乱的发丝抚到耳后,然后将朱唇印上那早已红透的耳垂……想到这些,少年不禁双颊一阵绯红。
“词德君可是醒了?”他猛一回头,却见那梦境中的男子直直地立在自己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