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6】宁夜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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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夏蝉鸣,翠竹暗影重重,天际半轮明月,方锦扬袖,饮却一盏凉茶。醴泉宫后院,置亦四方小桌,方锦、言默、词昊、沈笙四人落座,闲于宫中,赏残月而享茗香。方锦抬首,示意沈笙起箫一曲。
    白衣男子缓缓起身,纤指抚过竹管,淌出一曲《须臾》。
    “醴泉偏现夜阑珊,半月照空意亡难。惊闻暗箫起落声,原是良人俏指揽。砂风过耳戏竹笑,涓流涤尘观客叹。巧笑昨日声声慢,泪倾今朝霭雾岚。”方锦浅笑而语,“司乐公子的箫声,依旧是如此悦耳。”二十年前初遇,束修之年,少年英姿飒爽,立雪抚一把古琴,高山流水潺潺音,“想来同那一年听罢的《须臾》甚是不同,不知是这乐器变了,还是这人心变了。”
    沈笙微笑道:“隔了那么多年,你倒是还认得出这曲子的宫商角徵羽。”
    “好曲子,自然过耳不忘。”方锦亦回之轻笑,长指磕着瓷杯,发出清脆的声响,男人仰首望月,夏夜云层稀薄,过了梅雨季节,自然是晴朗几分。桌上兰芷浮氲,紫烟逸岫,一炉熏香袅袅。别院一枝相思子过墙,探出零星朱红,方锦嫣然:“自是不知还有多少时日能够享得了片刻安宁。”
    话音落下,却令言默掌心一颤,杯中茶汤受了震波,微溅开来。少女抬首,惊见方锦眸中一片冰寒,唇角虽是朱红艳笑一摞,却瞧不出这男人有毫分喜悦神色。“敢问贵君愁的是何事?”言默垂下眼,避过方锦锐利的目光,心中竟有一刻偏惊知觉方锦心中之事事关自己。
    方锦轻声叹道:“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言亲王,在下姑且以茶代酒,敬你一杯。”纤手一抬,玉樽齐眉,明眸半觞,将一盏饮尽,似有豪饮陈酿之姿。言默抿唇一笑,亦以干尽回礼。少女黛眉微收,兀的一叹,先开了口:“方贵君若是有什么话,直说便可——你我并非头次对月畅谈,又何必如此矜持?”
    “王爷英明。”男人轻笑,谁道这碗中之茶不醉人?醉在人心,又何必碎言于这碗中何物!称罢面前少女一声“王爷”,方锦亦唏嘘喟然,漆瞳瞥睨了词昊一眼,目中的人儿只顾提壶沏茶,英俊的面孔上读不出喜悲之色。“言亲王可曾见过在下的司药公子谨离?”
    “当然。”巧眉一挑,只觉明知故问。
    男人点头:“那王爷可曾觉得与公子谨离似曾相识,宛若故人?”
    一语戳中心头惑,言默一愣,随即顺了仪态:“那日听闻谨文君好毒,自是觉得与陛下有所相似。”脑海中再度浮现公子也笑的话语,她自不能让更多的人知晓这血脉之谜——若是南宫一族未曾除尽,不仅仅是近来屡有侵犯的大慕,定会有更多邻国挂着“为民除害”的大旗与大慕沆瀣一气,瓜分我大戌山河!
    方锦抬手,词昊便拿出一卷书册,男人的声音镇定自若,却字字戳中少女的软肋:“此乃词德君近日依据残存家谱和史料还原而成的《南宫族志》,言亲王若是有闲,不妨读上几页。”江湖相传南宫家世代传承撰《南宫族志》,一作家族氏谱之用,二来为记载族中身位显赫的蛊师。见言默不作动静,方锦续口道:“这族谱记载到二十三年前余后灭南宫九族,当时南宫家一百四十口一夜之间血流成海——余后纵火南宫旧宅,自然毁了这本家谱,”此时词昊又从袖中取出一份边角泛黄的奏折,方锦翻开折子,“将二十三年前搜集到的灭口名单与族谱相对,不难发现这族谱之上多出三人。”
    “这就是说,二十三年前,南宫家并未抄尽……”故作镇定地应对着男人的话题,言默只觉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水珠,但却没有勇气直视对方。
    “自然,”方锦这般笑得洒脱起来,将史料随手一撂,端起茶碗细细品了一口,“百密终有一疏,余后自以为将这贼家杀的干净,数却人头一百四十,同民间所传甚是相吻——哪知南宫家一百四十三口。”民间讹传的一百四十蛊毒众,竟间接导致了余玉的败局,想到此处,男人不免哂笑。
    言默俊目通红,一言不发。
    见少女缄口,方锦亦轻叹:“你可知道那幸存的三人都是谁?”
    “本王不知。”
    “仍要在下道破么?”男人闭了眼,自若地呷上一口清茗。
    事已至此,少女唇边一抹苦笑,心中猜撰自成事实,不免感叹自己与公子锦又有何争端——在他面前,就算是伪装的再好,也免不了被一刀撕破面具的命运。世上总有那么几个人,他们的一双眸子,看得透这尘世纷纷扰扰、恩恩怨怨。
    这红尘之中,有人清心寡欲,慕得“出淤泥而不染”的好名,却又能逃过几道轮回?终究是挫骨扬灰,洒落于尘土免不了俗气;有人浪荡形骸,受尽鄙夷、唾骂、指指点点,却不见其恼羞怨扰,看尽庭前落英缤纷,观竭世间情仇旖旎,他好似沉溺于这人情世故之中,却又像是清清白白置身事外——方锦亦是后者吧,言默不懂方锦,却知他早已看破自己。
    “不妨听方贵君一语。”言默亦饮尽碗中之茶,一丝甘洌滑入喉口,却泛上一浪涩意。
    方锦却是撩人一笑,长指绕过鬓间乌丝,“自是如此,事已明了,在下也无需浪费口舌,”看着情形,言默自是知晓这其中秘密,“司药公子,原称,南宫尽离。”
    “果然是……”言默喟然,眉睫之上水雾缭绕,阖了巧目,却有一滴直直落入掌中瓷杯,溅起一道水花。“谨文君就是,民间所称的‘千蛊传人’吧……”那位与妹妹怀仪不分高下的用蛊高手,掌控着失传甚久的“南宫十三毒”——言默伸手抹去眼眶之中残留的液体,夏夜微风拂面,却觉泪痕冰凉。
    其实并非有多哀伤,只是心口苦涩的很,她不禁想到幼时,林君妍对怀仪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想罢怀仪早已知晓这一切,却还在自己跟前装模作样,正如那一日见得公子也笑,知晓真相的自己难免泪眼婆娑,只恨自己被蒙骗许久。
    然而生在皇宫之中,是容不得自己有所怨恨的。言默望着杯中渐渐满溢的茶汤,壶嘴泻下一眼清泉。她昂首,却见半空残月,正慵懒地躺于稀疏的云层之上,微光几多疲惫。
    “待看昏晨有月时,蹉跎风雨几多凉。”言默不善论诗,此刻却盈着笑,戏谑了两句。“还曾记得那日,本王说,来日方长,若得天时地利人和,必于洛阳湮华之中,与公子锦赏月品茗,若不得此幸,但求不要兵刃相见,”她是位性情中人,如今却隐忍着一毫一末的伤感,强颜而欢,“千算万算,本王怎么都算不到会是这般再见。”
    “的确。”方锦叹然,“故人曾语,‘往昔十载,如煮茗茶,露水霞红,化作湮华’,在下亦不曾想到,这湮华殿如今真化作湮华,飘渺不见。”
    “故人?想必就是那位词晖湘大人吧……”毫无故却词昊的在场,言默兴起而曰。
    方锦倒也没有吃惊的神色:“正是。”
    这番言语倒是让词昊一愣,顺好的思绪打乱如麻。还未回过神来,少年便被方锦一手拽过,他自持身材不算娇小,却如此轻易地被方锦一把搂住,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再看自己却是好不羞赧地坐在男人双膝之上。
    见得这般情景,言默哂笑:“锦娘就是锦娘,驾驭湮华殿三千美男子,看来并不是浪得虚名。”
    “弱水三千,在下却只取一瓢,”男人眯起眼,右手却是圈紧了少年的腰,赤裸裸的亲密弄得词昊不知如何是好。
    “方贵君独宠词德君,难不成是为了再续前缘?”虽知言默无心,这话还是让词昊后背一阵麻凉,耳垂却是绯红起来。方锦自然知道词昊为这关卡久久无法释怀,他不能否认自己对他的关注出于他是词晖湘的后代,他亦不能否认最初的一番温存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但他方锦纵使滥情万千,却还不至于卑劣到如此地步。
    就算方锦未及“爱他”的地步,亦不会因他是旧爱的后代而周旋至今!
    词昊可以是词晖湘的子嗣,是词晖湘生命的延续;方锦可以从词昊身上寻找到一丝对往事的缅怀,搜闻到一缕对故人的思念,但唯独不会将他作为词晖湘的替代。
    男人嘴角起笑,词晖湘,当年的你也是这般想法罢。
    爱上一个人的原因可以有很多,但无论出于善,还是出于恶,结局都是我爱上了这个人,爱得天昏地暗,爱得海枯石烂。当我执子之手深情对眸,又何必再去纠结当初是因为什么而爱!
    “汉哀挽袖思贤君,半面桃红赧君心。良子可遇哪可求,宁负如来不负卿。”他伸手抚过少年清秀的眉目,灼人的眸瞳对上少年浅慰的笑容。
    沈笙轻叹而扬箫,再续《须臾》一阕,和着声声蝉鸣、徐徐夜风。言默抬杯,似是惬意地饮上一口,略带调侃地说道,弦曲悦耳,茶茗倾心,不知此生还能幸得几回。
    笑面盈得晚风醺,佳人慕得朝暮情。孰不知,这醴泉宫小聚,竟成了最后的宁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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