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5】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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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昊轻撇了那瓷杯一眼。
“我自知那陶瓷之物,历经水火奇艰,熬过那般叫人死去活来的炙烤、暴晒,直到最后成器——无论那陶器承载的是青梅、是棋子还是你方锦那无法割舍的清茶,而或是制陶人的汗水与泪,甚至是血……”少年微扬着朱唇,却见不了一丝喜色,他就那样怔怔地望着桌上几盏,继续絮叨,“可你是否知晓,那陶瓷,无论它是端存于皇家贵族之中,委身于苍贫穷壁之怀,亵身于商贾歹人之腹,都无法改变它那最终的宿命……”敛了话端,词昊转向方锦,男人亦是浅笑着看着自己。
兀的,方锦将少年一把拉入怀中,“破碎,”男人轻声说道,搂过少年的肩,水唇轻触过词昊的额头,“这是陶瓷的命。”无论陶瓷盛下何种什物,都无法免过那笃定的劫数——破碎。词昊指尖一抖,下午被划破的口子泛着微微的疼,“锦娘,”词昊问道,“你相信命运么?”
“不信。”男人笑了笑,直截了当地回答。
词昊挣脱了方锦的怀抱,“为什么不信?”
“我命由我,不由天。”
词昊垂下了头,沉默了一瞬,少年深吸了一口气:“难道,你不觉得我们的相遇是注定的么?”如若你不信命运,又何必嗟叹家父成了方锦命中劫数?
“又何必去在意是否‘命中注定’?”他巧笑明媚,柳眉微微一收,微露贝齿,“既是相见相识相知,在下又为何要自寻烦恼探其缘由?”见面前少年似是迷茫,双瞳显出一丝懵疑,他喟然,“二十年前,在下与令尊修得一段左风之缘。弱冠之际年少轻狂,在下总在思索,总在猜忌……”
记忆中的自己,圈着双膝,硬生生等到鼻子都给冻红,呜咽着一个个短句。一想到那个早逝的书童轶树,方锦便浑身不自在,“总计较着,词晖湘那家伙是不是把我当作替代品,”玉面轻俏,谈及往事,方锦亦唏嘘不已,“然而万事作古之后,却发觉这般可笑。”
不论你是因为什么爱我,不可否认的是,你爱上了我,如此炙热深沉,如此至死不渝。
伸手触过词昊的下颚,唇间一抹红影,男人的嗓音宛若天籁:“至此,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盈盈笑意对上少年神色委顿,方锦却将少年的手团于掌心,微凉的触觉从指尖漫散开来,词昊一叹,反握住男人一双纤柔。
红烛婆娑,柔纱曼舞,漏进屋中的春夜凉风,撩起一抹两两相望。这一刻,他风华绝代,不失当年婉丽清贵,弹指收眉之间,却更显妖娆雍华。浅盈着笑意扣住少年五指,他的美在这暗夜肆意烂漫。抬首对视,却见一双灼华美瞳,轻挑的眼角勾出一丝狐媚姿态。朱门轻掩,小窗微阖,偶闻一曲袅袅寒曲,幽咽泉流,惹得一株春桃早谢,落英千回百溯俯于醴泉宫那翡翠琉檐之上,像极了那一夜的小楼东风。方锦睁眼,惊觉这一刻历史重演。
“盐城失陷?”黛眉上挑,聚起愁云,方锦闲倚着软榻,浅浅呷上一口花茶,早些日子春桃烂漫,便命人打落一些,晒干了泡上几壶。“陛下又是什么意思呢?”端坐起身,浅笑着看着面前通秉消息的宫女。
“若风不知。”女子恭敬地回应,“陛下只说,将这一消息告知贵君,其余的事情,奴婢不敢多问。”她兀的抬头,却见方锦扬唇轻笑地看着自己,便立马垂了脑袋,“奴婢只是听闻,方贵君乃是盐城人氏,恐怕是陛下……”声音渐渐抑了下去,若风自觉这话说的没有底气,却要硬要撑却下去,“陛下是担心贵君的家人。”
“担心我的家人?”男人这回倒是笑出了声,绝色出尘的面容却是笼着一层霾雾,他方锦自然不会为这一两句话所蒙骗,虽不是官宦出身,但这二十年入世的摸爬滚打,亦让他懂得这察言观色之道。“陛下好记性,难不成忘记十年前的瘟疫之灾,方家上下十余口,无一幸免?”
若风自是知道方锦何等聪明,便乖乖地收了匣子,只是默默地站着。
“行了,我知道了,”男人扬手,“你可以退下了。”见女子行礼而退,方锦悻悻起身,踱到窗边,将一扇朱窗推开。挨到了出梅入夏的季节,便少不了一连几日的淅淅沥沥。算罢入宫半载,这半年江山易主,阴阳倒置,外夷入侵,事端繁琐,双眸闪着寒芒——自开春以来,南境大慕得寸进尺,北上扩延其国域,盐城自是自己生身之地,虽谈不上故土之思,但毕竟自己在那里生活了十七年。檐沿落雨,细密地挂成一幕水帘,空气之中弥散着青梅的香气,笼着葱翠的夏意,他伸手,任这雨珠打上手背,“来人,在下要见皇上。”
一顶软轿急急地抬入天和宫,落了轿,他步履偏急地迈入大殿。怀仪撑着额头,抿唇不语。男人作揖行礼,“听闻盐城失陷……”
未等方锦将话说完,女帝纤手一指,男人循着望去,却见堂上另有一名男子。“这位是朕御前暗卫,马贤,”终日焦虑于边境战事,少女眼眉之上爬上一丝憔悴,“方贵君若有疑虑,问他便可。”怀仪喟然,眉心不由自主地收紧,桌案之上立起一叠早朝递上的奏折。
“见过马大人。”
“在下见过方贵君。”两人相互行礼,马贤便开了口:“盐城昨日失守,我军并未想到大慕全军攻入,所备军姿物资欠缺,敌军攻下半城之后,盐城知府便缴了兵械,所幸免得一方百姓遭受血光之灾。”
“这么说,大慕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南境国土,”方锦蹙眉道,“算上盐城,这三月以来,南境七城全部沦陷。”
“正是。”一直沉默于龙座之上的怀仪开了口,方锦挑眉,却从少女眼眸之中读出了一份疲惫——取国易而守国难,边境快马加鞭送来的败报使得她神色黯然,握着玉玺的纤手却是不住地颤抖,凸显出用力而发白的骨节。“朕将驻守洛阳的军队遣往萸城,最快却也要七日才能到达。”
方锦松了紧眉,莞尔道:“陛下,这山河之事,素来不与内宫之人掺和。陛下又何必折煞在下……要是像若风所说陛下担心方家亲眷安危,这大可不必,我方家大小十二口为十年前瘟灾所累,无一幸免。”他轻摇掌中折扇,似是洒脱。
“方贵君,在下斗胆问一声,贵君何年生人?”马贤开口。
“文帝八年生人。”
马贤似有顿悟:“怀帝为文帝三年生人,这般算来,方贵君倒是可以称先帝一声皇兄。”语毕,瞥见堂上怀仪似是肯定的目光。少女抚过玉玺之上红玉一枚,手头的证据足以证明面前这个男子乃是自己皇叔,为当年文帝与白巾公主子嗣。马贤从衣袖之中取出一册书卷,寻至一页,轻声诵读起来:
“乾帝小女,肤若白雪,唤名白巾,世称白巾公主;乾帝十八年,于盐城湖遇大戌文帝,两情相悦,鸳鸯难却离别,”男人一顿,接着念道,“愈一年,公主殁,乾帝心痛不已,遂追谥号大慕锦然公主。”合了书卷,马贤朝着方锦浅浅一笑。“此乃《大慕志》中对白巾公主唯一的记载,然而慕乾帝十九年亦是文帝八年。”
方锦思忖片刻,随即绽了笑颜:“这皇室纷扰,与在下又有何瓜葛?”素眸直逼马贤手中书卷,忽而想起那日在牢狱之中宋翊鸢询问自己的事,“文帝八年八月,在下生于盐城,家父方意豪,家母方韩氏——不知陛下对在下的生辰家世有何揣摩?难不成,陛下会认为在下有着不可告人的身世秘密?”调侃的口吻,他朱唇轻扬,却一针见血地挑明利害关系,“在下作为大戌子民,安居盐城十七载,对文帝与大慕公主一事自是有所耳闻——陛下,马大人,两位都是明眼人,又怎会如此草率地妄下定断?”
“自是,”怀仪亦回以倩笑,“这天下盐城人氏多的去,这天下而立又八九的子民亦多的去,朕自然不会将这顶帽子强加于谁人,”敛了唇边一抹笑,取而代之的是一代君王的冷峻严肃,“马贤,朕命你好生调查清楚。”
“是。”
“方贵君,”她转向方锦,“朕今日身心俱疲,边疆战火侵扰,主城军心不定,朝臣之中亦有异心之人,贵君可有一番闲情,随朕往洛阳休憩两日?”语落惊人,方锦浅眯着眼,相较之前些时日,怀仪的确有所消瘦,双颊的颧骨微微凸显,凤眸之下稍许有些浮肿,想罢这些日日夜夜定是没能睡好。
男人喟然而笑:“陛下就不怕这一走,反而乱了皇城民心。若要是有个乱党贼子趁机兴风作浪,恐怕真是鞭长莫及。”犹含清雅的嗓音不卑不亢,细细地点出出行的不宜——景后皇帝如此心急前往洛阳,不过是为了一探他的身家底细,“湮华殿早已毁于一把大火,该找到的,便早已寻到——如今正是朝野危急时刻,陛下何以为一句若有若无的传说动辄龙体?”
一句话断了怀仪的念想,见少女轻叹,方锦忙不迭地补上一句:“若要休憩,休朝二日即可,在下倒是不曾介意与陛下品茗博弈。”
怀仪苦笑,庆幸方锦不过是个性好风流韵情的烟花男子,他的一双明眸,每一眼都如同一把尖刀,将人的心思剖开看个清透。倘若他是个野心狼子,这江山,怎轮得到怀仪插足?!
她没有告诉他的是,那日言默从湮华殿之中搜得的那枚赤霞红玉,正是这大戌玉玺缺失的龙珠;她没有告诉他的是,当日这枚宝玉就静静地躺于序源阁的梳妆台上;她没有告诉他的是,案上一本看似协和的奏折,正是大慕那个老狐狸差人送来,折上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将白巾公主的后代交还于大慕,便将那南境七城如数奉还,不越雷池半步!
怀仪自是哂笑——依着慕斐帝的狡黠,纵然自己没有子嗣,又怎肯将皇位轻巧地奉于胞妹的私生子,更何况这是与大戌文帝苟且所诞下的孩子!他若是真心不计前嫌,民间又怎会口耳相传流浪公主之说?
文帝八年夏,盐城有人见湖边常驻一名疯癫女子,见其穿着雍华精致,却又隆着小腹踱步而行。马贤自是问过当地百姓,人们只说那是一位落魄的公主,未婚先孕,伤了皇家颜面,却没有想到迈不过产子这一关,生下一名男婴便撒手人寰——慕乾帝自是知晓有个皇孙流落民间,却不以为然,毫无搜寻之意。
历史沟壑纵横,时间是经,空间是玮——纷繁复杂的往事惹得怀仪一阵晕眩,如果自己对外公布方锦的身份,那慕斐帝必定会让男人血溅大戌皇庭,他大慕正好来个“猫哭耗子假慈悲”,然后大摇大摆地打着“复仇”的旌旗踏上她怀仪的江山;反之,她缄口默言,却再没那份心情眼睁睁看着国境线北上。
她是新帝,又是女帝,取下江山的手段又是如此卑劣——朝臣之上,不服者自然不在少数。瞥见堂下男子一笑惊鸿,少女含住下唇,却觉心口凔凔凉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