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5】怀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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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槿不是我弟弟。”声音虽然稚气,但林君妍分明从中听出了一丝嘲讽。女人并未动怒,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迈着小小的步子向自己走来。
怀仪走到离林妃十来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女孩跪在林君妍面前:“母妃。”
林君妍收紧细眉——堂下跪着自己的次女,虽说是次女,但林君妍此刻深深相信这个女儿才是继承自己才华秉性的子嗣,方才看着阿秀倒下,怀仪平静的眼眸中未惊起一丝涟漪。
“就算母妃希求一个太后的位子,那怀仪有个不情之请。”
林君妍稍稍顿了一会儿,便允了。
怀仪只是低低地垂着头:“怀仪想学《南宫珍蛊》,求母妃成全。”话音刚落,林君妍端着茶碗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抖,这位心计深明的贵妃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儿,然而台下的怀仪依旧是静静地低着头,倒显得这个做母亲的没见过世面。“为何?”林君妍浅笑一声,不紧不慢地问道。
怀仪微微抬起头,“怀仪知道南宫之毒‘传男不传女’,但弟弟骨子里淌的并不是南宫家的血。”
林君妍兀的将茶碗撂在一旁,她缓步走下凤榻,“南宫?本宫怎么没有听过这两个字。”她淡淡地瞥了怀仪一眼,没有太多的情感,跪在身边的女儿只是用一种冷静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儿,林妃忽的笑出了声,女人半蹲着将怀仪搂到怀里,鲜艳的红唇贴着女孩的耳边:“不愧是我的好女儿。”
夹杂着一丝戏谑,一丝期望,甚至还有一丝说不明意味的赞赏。怀仪皱了皱眉,“如果儿臣没有记错,母妃对皇姐说过,养在帝王家,要么踩着别人的尸体活下去,要么被别人踩着。”她翻查戌怀帝登基后五年的史料,对比从鸢凤宫中偶尔识到的旧书碎片,偷听到阿秀和林君妍的谈话,目睹李贵人饮下那一碗混着失心疯药的安神汤——女孩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史载:戌怀帝登基后一年封皇后余氏,余玉本是镇国将军之女,其父因南宫太后一句妖言被遣向边疆。余玉便心使一计,连夜偷袭了南宫氏族,杀得南宫族人措手不及,次日清晨,戌怀帝下旨诏告天下,南宫太后毒害先皇,算计贤臣,密谋篡夺江山,刺死于先皇陵墓。听着市井闲人杂碎的言语,林君妍紧紧地咬着下唇,杨曦泉一把将她搂住:“美人,就这样把你献给小皇帝,杨某舍不得的很啊。”
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虚伪。林君妍虽然心中骂着,嘴上依旧是阿谀:“叔叔官宦人家,肯收留小女,君妍感激不尽——”那夜自己从刀光剑影中侥幸逃出,藏身于青楼又遇见挂个九品乌纱帽的杨曦泉,得以赎身而出。如今圣上下诏从民间挑选秀女,杨曦泉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攀龙门的机会——想来女儿年岁还小亦不舍得,便将林君妍收作侄女,大大方方地送去皇城,如果这妮子争气,将来也少不了自己的好处。
林君妍从衣柜中将自己逃出生天那夜的衣物拿出,沾满血迹的素衣被硬生生扯开,衣裳夹层处用禇色丝线绣出四个大字:南宫珍蛊。林君妍苦笑地将破布衫叠好,放入行囊。“小姐,马车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杨府的丫鬟叩门叫唤。
“就来。”她应了一声,扎好包裹便背了出去。
南宫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要么不与皇族联姻,若是有族中女子跨入天子寝宫,必要成其六宫之主——但大戌王朝五任南宫皇后,竟然都是红颜薄命。“要么踩着别人的尸体活下去,要么被别人踩着。”林君妍闭上双眼,任骏马载着自己一去不复返。
进宫、选秀、纳妃、产下子嗣、入住鸢凤宫——这一切顺利地不像话。林君妍披上狐裘,静静地看冬雪静落。一朵腊梅簌簌地从枝头落下,她一伸手,花瓣滑过指尖,依旧毫不留恋地落于雪上。林君妍兀自笑笑,袖管中掉落一根金针,她俯身拾起——针尖之处以毫末之功纂上“南宫”二字,若不是自家人,难以发现这奥妙。
他日皇后召见,林君妍着了件浅色的袍子,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聚于玉寒宫。余玉身着凤紫褂子,随性地半躺在榻椅之上。见林君妍入了宫,便赐了上座。“妹妹今日气色不佳,怎么不叫御膳房做些羹汤补补?”余玉笑道,姣好的面容掩饰不住六宫之主的傲气。
林君妍微微前倾:“劳娘娘费心,无碍。”她抬头,却见余玉冷笑着看着自己,周遭的妃嫔亦是面色邪佞。余玉从榻椅上缓缓起身,踱到林君妍面前,纤细的食指抬起林妃的下巴,余玉小声地笑了一下:“怪不得圣上对你万般喜爱,原来是因为这张小脸长得像我们不守节操的皇太后呢,”余玉放下手,接过宫女递过来的帕子,将食指小心谨慎地擦个干净,似乎一瞬间的触碰亦能脏了她的手。“可惜皇太后早已被赐死皇陵,红颜祸水啊。”余玉微微一叹,拖长的尾音中暗含着几缕嘲讽。
林君妍默声,她只是浅浅地看了余玉一眼,便垂下了头。身边的妃子亦跟着皇后的腔调指指点点——“姐姐们有所不知,”郭妃站起了身,她是个长得颇为丰腴的女子,披着一件浅粉色的纱衣,肤若凝脂,“南宫太后竟然下毒害死先皇,还将余将军遣到边疆,”她撅着嘴,然后似是惋惜地哀叹了一声,“余将军镇国有功,却遭得奸人陷害……姐姐,莫再伤心!”这镇国将军指的便是余玉的父亲,郭妃见余玉脸上隐隐挂着泪痕,便递了帕子过去。
皇后接了帕子,轻轻地在眼角摁了一下,“妹妹无需担心,人在做,天在看呢。”说罢,浅笑着转向林君妍,余玉将林君妍的手放入自己掌心:“这手凉的——往后要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要告诉本宫哦……”凤眸灵动,林君妍稍稍抬头,露出一个恬良的笑容:“谢过娘娘。”
鸢凤宫点了红烛,林君妍倚着凤榻,把半个身子挨住戌怀帝,指尖划过戌怀帝的下巴,“有那么好看?”戌怀帝见林妃怔怔地看着自己,便笑着问道。女人一愣,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无踪,半晌不发话,戌怀帝惊见林妃隐隐抽泣:“爱妃怎么了?难道有谁欺负爱妃?朕定将……”
一双玉手攀上男人的双唇,林妃迅速地揩去眼角溢出的泪水:“皇上,没有人欺负臣妾,”她端过一盏姜汤,递予戌怀帝手中,“只是这几天,皇后娘娘说臣妾,眉宇之间与南宫太后有几分相似,”林君妍微微一笑,眼眸中却流淌着哀伤,“臣妾只恐……陛下对臣妾的喜爱,只因臣妾的容貌;又怕因这两分相似,惹得陛下念起过去的伤心事……”
戌怀帝将玉碗搁到一旁,搂紧了怀中美人,“君妍啊,朕向来只喊妃子,唯独喜好喊你的名字,”男人宠溺地捏了捏林君妍的鼻子,逗得怀中美人一阵娇羞,“朕就喜欢你心直口快,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哈哈……”戌怀帝见林君妍赌气般地嘟起嘴,倒也马上改口:“君妍也是知书达理,知书达理啊……以后,就别太把皇后的话放在心上!”
“臣妾怎敢,”林妃取来一枚新鲜的葡萄,放入戌怀帝口中,软着语气道:“能得陛下宠爱,臣妾三生有幸……”能这么快坐上贵妃的位子,为姑母报仇指日可待,南宫妍真是三生有幸啊——女人挂着笑默默地想着。
自林君妍得宠,杨曦泉自然跟着平步青云,稳坐洛阳知府的杨曦泉规规矩矩地跪于凤榻之下。林妃自顾自地品着茶,拖着慵懒的声线问道:“叔叔可有急事?”
“娘娘,”虽说是认作侄女,但这宫中的规矩依旧君臣分明,杨曦泉虽然胸无点墨,但起码的拍须遛马还是知道一二,他既然靠着这闺女的关系坐上大官,自然不能得罪了林妃娘娘。“娘娘可知湮华殿?”
林君妍扑哧一笑:“叔叔何必这么见外,湮华殿人尽皆知。”洛阳虽不是大都,但也算是大戌的商业中心,而这湮华殿,便是洛阳一奇——说他是个青楼窑子吧,这儿的花魁和客人倒也是实在的男人;要说这是个赏景品茶舞文弄墨的店子吧,夜半也总有几丝销魂的呻吟逸出。“莫不是叔叔看上了一个小倌?”
杨曦泉的脸兀的一红,随即青了出来,“这里头总有个不识好歹的小子,扰了老子的雅兴。”这话说的明了,林君妍亦是一听便明白了,一定是自己这痞子叔叔吃不到小倌,又被老鸨踩了一脚,“一个小倌而已,叔叔既然想一亲芳泽,怎么还心疼银子?”
“老子给了他五千两,谁料这小子装贞洁,”杨曦泉一怒,亦顾不得身在湮华殿,便骂骂咧咧地上了嘴,絮絮叨叨一阵子后,林君妍也算是明白了故事的脉络。
“既然叔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妨让小云下嫁于词晖湘。”女人双眉一挑,雍容之姿显于人前,林君妍所说的“小云”便是杨曦泉的长女杨慕云,“如何?想来这位词公子可是一表人才,虽说忤逆,好歹也是翰林府总领的儿子——叔叔,你一点也不亏啊。”
杨曦泉稍稍一顿,“娘娘,若是小云嫁过去,这词晖湘对她不理不睬……”
“这‘迷魂液’馨香无比,若小云有这份心,”林君妍将一个小瓶子扔给杨曦泉,“叔叔又何必担心他俩厮磨不出感情。”
男人握着瓶子的手微微颤抖,片刻,他狰狞着笑容拜别林君妍:“谢过娘娘,臣先行告辞——词晖湘,我得不到的,你休想得到!”
“母妃,”怀仪淡淡地笑了,“请成全儿臣。”女孩从袖口中拿出一叠碎布片,丝绣的“南宫珍蛊”四字格外扎眼,“恕儿臣斗胆,这是前几日从母妃宫中找见的东西——儿臣永远站在母妃身后。”
林君妍看着怀仪手中破碎的布片微微一愣,转瞬,女人露出了一个模糊的笑,她拿过女儿手中的碎片,然后纤细的手指抚过怀仪的额头:“不愧是我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