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2】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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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昊睁开眼睛的时候,晨雾朦胧,外头下了雨,这牢狱之中更是潮湿地不像话。少年动了动身体,却发觉自己不在序源阁内,冰凉的石板搁得胳膊肘子酸痛不已。
“你醒了。”沈笙将少年轻轻扶起,男人把草席一折,垫在少年背后。昏迷好几日,词昊一睁眼便被这周遭的阴暗吓了一跳。沈笙笑了笑,从狱卒送来的伙食里拿出一个馒头递给少年,待沈笙将一切告诉词昊,少年不可置信地望着男人,手一抖,咬了半口的干粮掉落在地。“锦娘他……都知道了……”
她在自己身上下毒,将自己做成诱饵,招来方锦,逼出三皇子。
沈笙笑着拾起馒头:“何妨?世上本没有后悔之药,词公子又何必自扰?”
词昊咬了咬唇:“锦娘现在在哪?”
“就在那——”少年循着沈笙所指望去,模模糊糊地见着两个人影,词昊借着沈笙的搀扶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向牢栏靠近。对面的男人仿佛听见了动静,亦转过身来。词昊使劲地揉了揉双眼,少年伸出手,牢牢地抓住木栏:“锦娘……”
词昊看着男人,浅浅地笑了:“都是我害了你们……”目光渺茫之间,瞥见那一枚遗物翡翠正悬挂在男人的腰间,佩着青竹色的流苏,随着主人的进退轻微地摇动。词昊忽的想起那一日,那一盏老旧枯灯,词晖湘面容安详地躺在床铺上,少年接过那一枚,听得父亲在弥留之际奄奄一息——如若得以再见,请物归原主。
这二十年,肝肠寸断。
词昊将玉石紧紧攥于手心,词晖湘浅浅一笑,少年握住了父亲的手,先父词晖湘病逝,享年而立又八。少年望着方锦腰间的翡翠,三年前的往事犹如翻瓶倒锅,他忽的想起那一夜从怀仪口中得知的字字句句,竟觉一阵左胸绞痛。
方锦摇了摇头:“词公子好生照顾自己,在下并无责怪之意。”
南宫将金针收起,将手伸过木栏搭上了词昊的手腕,“请词公子务必照顾好自己,南宫力争在二十二天内为您解毒。”说罢,一根金针刺入少年掌心,词昊兀的一惊,吃痛地叫了一声,“公子,忍耐一下。”南宫又将一根金针飞入词昊颈下三寸:“趁公子现在清醒,先将三条经络封住,可多保公子几日。”
词昊望着掌心的金针,少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南宫:“你是……司药公子?”得到对方肯定后,少年苦笑:“词昊死不足惜,只是三位就这般被我连累了性命,词昊愧对先父。”
一句“愧对先父”让原本静若处子的男人浑身一颤,他抿紧了双唇,微微垂头,明眸中闪过一丝寒意,沉默良久,方锦释然一笑,薄唇微扬:“词公子若不惜命,怕是对令尊最大的不敬。”方锦仰首,恰巧对上少年澄澈的目光——他和他,不一样,词昊,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方锦淡淡地转过身,二十年前的自己,夜半三更,站在素问轩门口,无聊地玩弄着一把石雕,普普通通的石块在老艺人的手中化作一只灵巧的玉兔,早日赶集,词晖湘见他喜欢,便掏钱买了下来。十八岁的方锦抚摸着精致的雕刻,他将玉兔举过头顶,映和着夜空中不算圆润的月。那光芒倾泻而下,勾勒出少年略显俏皮的俊秀轮廓,词晖湘站在方锦身后,静静地看着少年。
收了手,将石雕小心翼翼地揣好,少年回头,却和词晖湘装个满怀。方锦瞥了男人一眼,轻轻地“哼”了一声,便绕开一步。词晖湘毫不犹豫地抓住少年的腕子,“方锦,你可相信有广寒宫?”男人眯着眼,浅笑地看着少年。
方锦没好气地横了对方一眼:“鬼才相信。”
词晖湘忽而笑道:“那刚刚谁在津津有味地玩着玉兔,还对着月亮乱比划?没想到我的公子锦还是个孩子啊!”面对方锦一脸愤慨的表情,词晖湘戳了戳少年的额头,然后从身后拿出一块刻成猛虎样的石雕,“猛虎再猛也敌不过三顿饿,真是巧啊——让我遇见这么鲜嫩的一只兔子!”松闲的手扣住少年纤细的腰,词晖湘将石雕搁在一边,男人枕着方锦的肩膀,脸颊轻噌他的耳垂,吞吐的气息潮湿温热,他说——方锦啊,你还是个孩子呢。
少年没好气地倒踩了词晖湘一脚,无视对方吃痛的叫喊。方锦毫不示弱地反驳——词晖湘,你不就比我早出生三年,少装成熟。
词晖湘松开了圈住方锦腰蛮的双手,将少年转到正面轻轻揉住,他的声音温如细风:“方锦,长不大是好事呢……”
方锦怔怔地望着腰间的翡翠,二十年过去了,依旧是那么晶莹剔透、澄澈清明。他回眸,沈笙扶着词昊,少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头,没有发病的脸颊显得苍白不堪,唇如薄翼,略显殷紫,词昊垂下了头,干净的双眸失了焦点。方锦用一个轻到无人可闻的声音对自己说:“词晖湘,词昊毕竟还是个孩子呢……”
十七岁的少年,虽已束发出官,文采斐然,风度翩翩,谈笑之间老成历练。但那一抹清澈见底的眼神,毫无悬念地把底细出卖。十七岁的词昊,毕竟没有经历过岁月的炙烤,没有感受过世态的炎凉。方锦合了眼,静默不语。
入了夜,词昊耐不了石板透骨的寒冷,蜷在墙角,久久睡不下去。一来二去之间,原本便是浅眠的沈笙亦睁开了眼睛,见词昊这般哆嗦,男人莞尔之后便褪了外褂给词昊披上:“虽然御不了几分寒,有了总比没有好。”
少年感激般地点了点头,亦是把四肢圈紧,口中不断哈着气。本来就中了毒的词昊,加之夜晚的寒气,苍白的脸颊竟有些泛青。他努力将沈笙的褂子裹紧自己,“公子笙,在下有一事相求。”
沈笙没了睡意,便细细地擦拭着自己的竹箫,听少年一说,“但说无妨。”
“我想知道,”少年猛吸了口气,“锦娘和父亲的事……”
沈笙微微一愣,看来词昊已经知道了词晖湘和方锦的关系,至于少年从何得知,沈笙无从了解,但这般问题,倒也让司乐公子犯了难,“从何说起,又该让在下怎么说?”诚然,沈笙很难确信少年可以理解这两个男人过往所发生的一切——那般违背人伦的相爱,少年能否坦然接受?斟酌片刻,沈笙哂笑:“孽缘。”
孽缘?也罢,好歹是段缘。“晖湘大人与公子锦……”这两个人啊,若是简而言之,便是一段孽缘;若是娓娓道来,公子笙亦不知道说的尽说不尽。词昊望着苦笑的沈笙:“那……父亲可否爱过方锦?”
“倾其一生吧。”
那日烟花大会,十五岁的公子笙端坐于赏月台上,执一柄竹箫,盛赞一世繁华,眉目交纵间,得见词晖湘的手绕上了方锦的发,一圈又一圈,方锦好似全然不知,兀自地饮尽一盏清茶,绾青丝,绾情丝。
再者一曲须臾,白雪茫茫。方锦拿着一柄木梳,轻轻顺过词晖湘的发梢,束冠,白玉环收千缕乌丝。方锦浅笑,然后为词晖湘披上锦衣狐裘。
当词晖湘跨出湮华殿的那一刻,沈笙正站在门外,箫声徜徉,那个英气逼人的男人莞尔一笑,却突兀地留下一滴泪来,他说,公子笙,今后不要吹这曲子了吧。沈笙望着词晖湘离去的背影,忽的想到方才那一曲,原是名曲《孽缘》。
“爹……就这样离开了湮华殿?”少年问道。沈笙点了点头,词昊亦叹了口气:“如果爹当初不离开湮华殿,也不会有我,也不会有今日这般……”
沈笙用竹箫轻轻地敲了敲词昊的脑袋,少年忙不迭地挡住偷袭:“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呢?”
词昊一愣,他望了望隔壁牢狱中倚着墙壁熟睡的方锦和南宫,又看了看沈笙,少年将褂子收收紧,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