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6】乞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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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晚之后,方锦便不用再为客人端茶送水,湮华殿的花魁榜上又多了块牌子:方圆锦。
他的职责开始涉及和客人畅谈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或者是为客人表演书草绘画之事。值得庆幸的是,方锦不用为客人进行一些实质性的服务。
方锦提着灯笼,缓缓走上内殿的三楼,却发现晖湘站在自己房间门前。
“今天好像很空,”晖湘先开了口,男人接过方锦手中的灯笼,跟着对方一起进了里屋。“方锦,最近如何?”
“县太爷的公子是个作诗的能手,”方锦给灯添上烛火,然后取出茶叶和杯具,在桌上摆放整齐,他拿出茶勺,小心地取出两份铁观音,盛入杯中,“在下很是佩服。”方锦提起茶壶,冲泡入杯,叶片随着水流而盘旋舒展,淡淡的茶香盈入口鼻。
晖湘端起茶杯,微微饮了一口,“方锦对茶也很有研究。”
“见笑了。”少年淡淡地答道。双方都没有说话,默默地品茗着上好的饮品——铁观音,香气高强,浓馥持久,花香鲜爽,醇正回甘,观音韵足。良久,方锦开了口:“男人怎么会爱上男人。”
晖湘稍稍一怔,随即松了神色,他轻轻地晃动着茶杯,金黄色的茶汤几欲满溢。“男人怎么会爱上女人?”他的眉稍稍挑起,然后将吹凉的茶汤饮上一口,“爱是个难说的事情。”
“自古而来,阴阳相交合,”方锦没有看对方,自顾自地说着,“‘男风’可是相悖于大和的东西……晖湘!”话没说完,方锦的手便被对方拽住,力气稍大的男人把自己拽的一个踉跄,两人的鼻梁几乎触碰相贴。“方锦。”晖湘轻轻地念道,如此微小的距离不禁让方锦有些许呼吸急促,“方锦,”晖湘说道,“我一直以来,所希冀的爱与恨,无关乎阴阳雌雄——这世上有太多的人被凡尘戒律压抑了内心的喜怒哀乐,你我都是这样可悲又可恨的人。”
少年的瞳孔一放一缩,他没有说话,只是努力想让自己的姿势正常一些。“明明爱一个人,却不敢说,是不是很可悲?”晖湘没有理会方锦的沉默,自顾自地说着。
“明明爱的死去活来,却为保全自己苟存的名誉去违心地否认,是不是很可恨?”
“难道这一切的不公平,都仅仅因为一个男人爱上了另一个男人,而不是那些小家碧玉、大家闺秀?难道就是因为爱上一个男人,就要遭受无数人的唾弃谩骂,甚至是逼迫?难道就是因为爱上了一个男人,就要平白无故被人在脊梁上戳刀子,就要……忍受那些非人的嘲讽……”男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世人常看湮华殿的繁盛,从未想到这座看似繁华的楼宇背负了多少痛苦耻辱血泪。“我一直希望和我一样的人们,可以在湮华殿得到,哪怕是一分一秒的自由和尊重……”
“不要再说了!”方锦突然发了话,“我不会接受,也不能接受,”他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我来这儿只为谋生,担不起这般重大的责任,”少年将男人向外一推,企图挣脱男人的禁锢,却无能为力,方锦扭过头,努力不让自己和晖湘靠得太近,男人之间的亲密接触只会让自己泛起恶心,“我不爱男人。”
晖湘送开了手,然后重新坐了下来,双眉微微皱起。两人都沉默了良久,兀的,晖湘起身向门口走去,男人站在门口转头望了望,依旧没有开口。方锦将已经放凉的茶水一口饮尽,微苦的味觉萦绕在舌根,少年紧紧地握着茶杯——此刻的方锦已然无法陈说心中的感觉,静静地听着晖湘踩着楼梯上楼的脚步声,方锦不懂这里的一切,这里有太多的人与事颠覆了自己的世界观。
晖湘推开序源阁的木门,吱呀的转轴声徒生一丝悲凉。掀去窗纸的窗户透进微凉的夜风,晖湘推开窗,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湮华殿前殿的烛火,在晚风中摇曳着老残的美丽。“他和他,竟是那样的相像。”晖湘自言自语着,暮沉的夜色笼罩着人们放纵的快乐。
晖湘想起那个早已不在的他,只是自己书童的那个他——像方锦一样有着好看的眉目,雅致的鼻唇,清高的个性——他在身边的十年里,晖湘度过了人生中无忧无虑的十年,从七岁到十七岁,从天真烂漫的孩童时代到最后那句“保重”,晖湘目睹的是一个人的从生到死。
他记得十三岁的时候,他会扯着作为书童的他到处闯祸,每次都毫不犹豫地让他成为自己的替罪羊;
他记得十四岁的时候,自己夜生急疾,他陪在他身边几天几夜,然后轻声告诉他,“少爷,我可以照顾你”,昏迷中的晖湘浑然不知何时流出了泪水;
他记得十五岁的时候,他告诉他父亲为自己挑选了妻子,却察觉到他强颜的笑容中掩藏的淡淡忧愁,晖湘不明白为什么那时候的自己会开始心痛;
他记得十六岁的时候,他忽然对自己说,不知道来年还能不能看见少爷——那时候正直桃花三月,人面娇红,他收拾好行装告别侍奉了十年的晖湘;
他记得十七岁的时候,从他的家乡传来噩耗,晖湘快马加鞭,他换上曾经他最心爱的浅紫色长衫。往日的人躺在简陋的竹椅上,坐在自家门前等着少爷。他跳下马,不顾一切地抱紧了他,他吻了他冰冷的额头,那么熟悉的鼻梁,发青的嘴唇——他用尽浑身的温度去温暖他。怀中的少年缓缓睁开双眼,然后对晖湘说道——
往昔十载,如煮茗茶;露水霞红,化作湮华。
晖湘拼命地摇动着他的双肩,再度合上的双眼,还有那最后一句带着微笑的“少爷保重”,十年情缘,换来一句迟到的爱,然而天人两隔。那年自己病重,却有他在身旁,而如今,自己一路风尘只作最后的离别。再也忍不住的泪水冲破男儿坚强的外表流下,晖湘终于像孩子一样哭了出来,那一年,十七岁,桃花三月,春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