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起来仍旧很虚弱。我告诉他自己得到貘脑的消息。但他看起来好似并不开心。“我若变成常人，以后便只有你一个人战斗了吧？”他这样说。
    我撇过头去不说话。
    【干令升】（四）
    我想，从哥哥醒来到“噬梦”制好的那段日子，是我最怀念的。
    那段日子里，我卸下了心里的重担，可以安心地生活。大部分时间，我都在与哥哥一起饮酒，谈话，说小时候的事情。
    但有一天，身体一向健康的母亲忽然中风了。我与哥哥便结束了清闲的生活。母亲被下人抬到床上，我与哥哥又为她请来医术高超的大夫。但那大夫说，母亲的病症已经在体内积存很久了，只是到今天才发散出来而已。这样的情形，已经没有回天之力了。
    我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她不过四十余岁，但此刻看起来无比苍老。这些年来，她的心思大都不在我身上。她把自己几乎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争夺男人上了。可是——即便她是最后的赢家，又能如何呢？
    反正她要死了。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她便咽气了。我与哥哥为她举办了一场葬礼。在面对来来往往的宾客时，我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父亲死去时的情形。那日母亲将一个婢女陪葬，她的脸上带着胜利者的笑容。
    现在，她也要进入那座坟墓了。
    【干令升】（五）
    埋葬母亲的日子，是一个堪舆师挑选的。
    在青山房里，父亲的坟墓被打开，母亲的棺材被抬进去。随着抬棺的下人走入墓室，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生前被封为“关内侯”的父亲，死后可以躺在豪奢的墓室里。我看到四面的壁画保存完好，那画上描绘的都是簪缨人家的生活，带着喜气，画在墓室里是一件多奇怪的事情。
    但人们都是这样做的。
    当打开最后一道墓门时，我心中一紧。当年那个被母亲强心推入墓室的婢女，是不是已经化作枯骨？见惯死亡的我，应该不再会对这件事感到恐惧了。但此刻，我心头却觉一阵凉。
    我放慢了脚步，故意走在抬棺的下人们后面。
    火把在墓室里投出诡谲的影。我故意偏过头去，却看到哥哥。他对我点头笑了笑。
    “啊！怎么有人？”最前头的抬棺人惊叫了一声。我心脏猛烈跳动一下。人们放下棺材，纷纷围了上去。
    “哎呀，好漂亮的女人。”
    “还有气呢。这里头怎么会有活人？”
    活人？我大惊。走上前去，却见父亲的棺上，果然侧卧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白的衫裙，只是那衫裙看起来很旧，似乎已经朽掉了。再看她脸，那是一张妩媚的脸，一双柳叶眉，紧阖的眼，挺直小巧的鼻，红如樱桃的口唇。但我的身体却莫名地颤抖了一下。
    我记得这张脸。
    这脸分明就属于当年那个被母亲强行殉葬的婢女——鹭音。她曾多次在我的梦中出现，让我感到莫名恐惧。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她变作异生了？可是没道理……我根本没有感受到异生特有的气息。
    “真的还有气？”我弯下腰，伸出手去探她的鼻息。我的手居然在颤抖。
    我的手指感到了细微的气息。
    真的还活着？并且是以“人”的形式活着？我觉得不可思议。我站起身来，不知如何是好。
    “哎呀，她不是当年殉葬的鹭音嘛？”下人里一个年纪稍长的认出她来。“这都好多年了，怎么还活着？真是奇了！”
    “真有这样的事？莫不是神佛显灵了吧？不过……还是怪瘆人的。”
    “快把她带回去，救活过来，咱们再问问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那年纪大些的下人提议道。
    “也好。只是……”一众下人看向我。
    带她回去？我心中本能地抗拒着。但一旁的哥哥却道：“也好，你们将她送回去，再请大夫吧。”
    我惊讶地看向哥哥，他对我点点头。与我的冷漠相比，哥哥总是心软过度。我本能地觉得……这个鹭音是危险的存在。但我不愿违背哥哥的想法。
    于是这场本来严肃的葬礼，便因为一个惊奇的发现而结束了。
    当然，这件事并没有告诉前来的宾客。当他们都离去之后，这个“家”就真正的……彻底沉寂下来了。
    母亲在时，还努力制造一点热闹的氛围。如今她忽不在了，屋子里又都是一片白，看起来阴森又哀伤。
    我与哥哥走进一间屋子。这是多年前鹭音居住的地方。在她被殉葬之后，母亲将这里改作了杂物室。今天她又“活”过来，下人们七手八脚地将屋子整理出来，把她抬到床上。
    这屋子里的一切家什都很陈旧，灰暗的桌子，床榻，还有一些零散的小玩意但依稀可以看出，多年前，它们是崭新的，甚至是昂贵的。它们都是父亲的宠爱换来的。
    说起来真好笑，当初作为赢家的母亲，现在死掉了。而当初成为输家的鹭音，又为自己翻了盘。
    我和哥哥站在鹭音的床前。昏暗的灯火摇曳着。因为入住地匆忙，这屋子里灰尘也未拂干净，我能看见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游尘。
    一个大夫正在为鹭音把脉。我们当然没有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他。只是对他说，家里的婢女忽然不省人事了而已。那大夫是个医术颇高的老头子。但他翻来覆去也看不清症结。只是捻着自己的白须，沉吟道：“老夫看她血气亏损得极厉害，与死人无差，但脉象又平稳，不知是什么缘故。且先开些滋补药物养着也罢。”他匆匆留下一张方子便走开了。
    下人们去配置药物，又送来参汤。一个婢女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来，拿勺子轻轻撬开鹭音的嘴，将那汤一口口地灌进去。
    我看着鹭音的脸。已过去十余年，按理来说，她也该是三十余岁的妇人了。但此时看来，竟没有半分苍老，仍是当年的模样，只是脸色苍白些。
    这才是胜者啊……如昆虫一般蛰伏，直到自己强大的对手死去，便再次出现。
    可是——在那暗无天日的坟墓中，她是怎样活下来的？她看起来分明和生人一样……不可能是异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