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神落 第三章 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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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水衣是被额前滴落的水珠给惊醒的。
一睁眼,黑暗里是那双闪烁着微光的黑眸,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银发,“醒了?”依然是温和如昔的嗓音。
鼻端嗅得一丝淡淡的腥气,银发女童警觉地坐起身,“阿神!”她轻轻唤道:“你杀人了。”
是肯定的语气,暗影中的少年不禁苦笑,“果然还是瞒不过你。”他淡淡道:“几个垃圾而已,不用担心。”甩了甩发稍的水珠,他身上的衣裳已然湿透,脸色有些阴郁。
阿神站起身,不再微笑的他仿佛出鞘的利器,浑身散发出极凛冽的杀气。窗是开的,冷冷吹入一阵水汽。他居高临下,沉默地望着床上揉眼睛的女童,黑发飘至额前,遮住眸光。
水衣看不见他眼中的神色,但再迟钝也知道此时的不对劲,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角:“阿神?”
她有些害怕,因为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沉默中的少年忽然开口:“水儿,你想回去吗?山里,好像还有人在等你。”
银发的女童傻傻地眨眼。
“饮下虚无之水的人,在某中程度下是不死之身。你的同伴还活着,水儿,如果你想去找她,我会放你走。”黑暗里,静静飘来的话语,听不出情绪。水衣身子一颤,拉着他衣角的手不觉松了开来。
良久,她没有再说话。
只是眼里冒出一丝水汽,倔强地扭了头,“你终于想要抛开我了吗?”她的声音里有着怒气,“我告诉你,既然捡我回来,就别想丢下我!我会一直跟着你的!”
话音落,一时间没了声息。
“这样啊……”黑暗中的叹息声有着说不出的意味,阿神以手抚额,发出低低的笑声。
一只破碎的银色蝴蝶自他手心滑落。
浑身气势忽敛,抬起头,少年耸耸肩,若无其事道:“没事了。外面可真冷。我去换身衣服,你继续睡!”
“喂,你——”银发女童傻了眼,却见走到门口的少年忽然转身,一本正经道:
“对了,水儿,你说要一直跟着我,这样我洗澡如厕时会很不方便哦!”说完做了个鬼脸,身影忽闪不见。水衣脸上暴红,气得几乎要跳将起来。“可恶!阿神,不要让我逮到你!”她愤愤地锤了下床柱,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脚下得银蝶尸体。
这是……“她”的寄宿灵蝶么?
可是如今的自己又有什么脸面去见——那曾被自己杀死的同伴?黯然露出一个苦笑,女童轻轻一挽银发,手一扬,蝶尸化灰消散。
“其实,我是个杀手。”
“当然不是为钱……不过的确是在为某人而杀人啦!看我作甚,我有说过我是好人么?
“所以,请给我一天时间,因为在下很不习惯当着自家小孩的面宰人!”
那场大雨一连下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里,阿神和水衣一直待在那小小的村寨中。虽然有时他会失踪片刻,可是他不说,自然也就没人问,于是大家便只当作不知道,除了水衣的神色一天比一天忧郁。
直到雨停天晴,那个一直呆在屋内的不说也不笑的银发小女孩终于来到她主人的面前:
“阿神,你要丢下我走了么?”
少年苦笑着挠挠头,留下三句话和一张纸,然后转身走人。他换回了那身素白长衫,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就这样消失在村外。
那张纸,是与村长签下的寄宿条约,注明在阿神回来前村人不得赶水衣离开。当然,代价是奉上银钱若干两。
纸的背后还有留给亲亲宠物小水儿的话:
“不得再将自己关在房内!
每天三餐要正常,要笑,不许板着脸!
小孩子要学会出去玩!我看过了,这个村子里的孩子很多。不要跟我说你是妖灵其实年龄已经很老,总之不得找理由推脱!
别担心,我会很快回来的……还有,最好不要随便伤人哦!”
一天后。
“杀了她!”
“怪物!妖女——”
“杀了她,用她来祭神!”
“祭神!”
“祭神!祭神!!”
激动的村民们挥舞着猎刀和锄头,乱七八糟地喊叫着。然而银发的女童仿佛什么也听不见,只是静静坐在老槐树下,瞅着人群正前方的一个人,静得有些怪异。
那是一个年仅四五岁的小女娃,斜披着头发,稚嫩的脸上充满坚毅,手里还拿着一根远远超过她身高的权杖。
京灵,巫师唯一的后人,栖鸦村现任守护圣者。
而前任巫师京老则在一个时辰前被村外突袭的野狗群撕成碎片,连尸体也找不全——
他们说,这都是因为“她”!
不祥之物……手持权杖的小女娃用憎恶的眼神回望着她,微动着唇:你这不祥之物,滚出我的村子!
不祥……之物吗?银发女童微眯了眼,唇边勾起一丝冷笑。她的心中似乎有着什么在疯长、突破、直到爆发——
“那么,你是要杀了我么?”
清脆的童音为何如此阴森,让人从心底一阵阵发冷?
别担心,我会很快回来的……还有,不要随便伤人哦!
可是,如果是人要伤她呢?
水衣闭了眼,用力地深呼吸,然后睁开双眼——
阿神,阿神,在你走的那一刻,可曾料到如今的这种情况?
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
落星城外,是大片荒芜的原野。
一些或大或小的村落散乱地分布在荒野外,栖鸦村就是其中之一。也许是临近被神诅咒的山脉的缘故,这里的土地格外贫瘠,稀稀拉拉的草皮上零星立着几颗瘦树,裸露的大片大片黄土被雨水浇成稀泥。
一条新修的驿道自极西之地落星城出发,穿过广袤的荒原,直达帝都灵耀。只因为此地虽然偏僻,却盛产铁矿石,苍灵国的兵器几乎都是在此地打造完毕然后运往御兵司。而此刻雨歇天晴,落星城东门外异常地热闹,只因为每年来此检查巡视的御兵司兵戟郎冯烨冯大人,将在今日于城内大小官员夹道欢送下回返帝都。
虽然有传言说,那个“最恐怖”的杀手已经将我们善良的冯大人视为下一个目标,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离开了落星城,关我们什么事?城内大小官员如是想。而冯烨冯大人则是轻蔑一笑,区区杀手耳,有何惧之!
就这样,回帝都的车队慢慢行走在荒原的驿道上,慢慢行走了一天。
没有任何异常。
于是又有传言说,那位“最恐怖的”第一杀手由于感激冯大人的丰功伟绩,毅然坚决地、愤怒地拒绝了那份委托,并且将委托人一刀斩成一十八断!
直到第二天清晨——
清晨,轻风熏人醉。
也许是前天下了场雨,空气格外清新,几丝慵懒的微风吹过,就连骑着马的最强壮的护卫也忍不住打个呵欠,昏昏欲睡。马车上绣着金黄色“冯”字的旗帜无精打采地随着风飘动,车轮滚滚,那深蓝色的布帘有节奏地一荡一荡,车内却是寂然无声。也许,是车主人睡着了……
不——有声音!
旗帜下,那一老一少两名架车人正窃窃私语。老人一脸炫耀,而少年则忽闪忽闪着大眼睛,满脸崇拜地望着他。
“好厉害!原来冯大人根本不在车上啊!我还一直为他担心呢。老爷爷,你说那车上的机关真那么可怕吗?”
“那当然!这可是落星第一巧匠柳仙儿亲手设计的。我跟你说,只要那所谓第一杀手敢来行刺……”
“真的吗?可是,我听人说那个杀手可是号称“最恐怖的人”啊?”
“嘿,小子!我告诉你,所谓‘最恐怖的”乃是苍灵民间七大高手,异师‘诛灵’、将军‘黑云’、骷髅‘白衣’、妖人‘红煞’、隐巫‘无月’、商人‘金铢’,最后才是杀手‘死神’。”老人神情得意地挥着鞭子,道:“想那‘死神’,不过是其暗杀术太过高明才会被列为七大之一,又怎能比得上其他高手?而我这机关,可是连黑云将军也曾吃过亏的哟!”
“哇——”少年的眼睛更亮了,望着那双如孩童般闪闪发光的双眼,老人不觉失笑。
其实说起来,这少年本不是这个车队的人,而是在昨晚休息时被人发现昏倒在路边草丛中,醒来后却忘记了所有。于是护卫统领不得已下只好将他安排在架车人身边,等到了帝都再作打算。
不由得,老人一脸欣赏地看着身边的人。清晨的阳光下,如神灵般秀美的少年身着素白长衣,漆黑的双眸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一头柔软黑发松散地披至腰下,脸上似乎永远带着干净纯粹的笑容,仿佛一缕来自天外的透明阳光!
“阿神,你真的不记得自己来自那里了吗?”
“恩……不记得了。”少年歉意地微笑,挠挠头问:“老爷爷,怎么了?”
“不,没什么。”老人笑了笑,甩了个响亮的鞭花:“我怀疑,说不定你是来自神界的喔!人间哪有你这样的人。不会是神使下凡时一不小心,磕坏了脑袋吧?”
“哈哈,哪有这么笨的神使啊!”少年傻笑,摸摸鼻子,又问:“老爷爷,你说咱们的冯大人既然不在车中,那他现在会在那里呢?”
“这个么,也许在我们身后吧!”老人不经意地摇摇头,“谁知道呢,我们也不过只是个‘诱饵’而已。”
“是吗……诱饵啊!”少年以手托颔,微微笑:“对了,老爷爷,您有儿子吗?”
“有啊,孙子都七岁大了。”老人呵呵一笑:“你问这个干什么?”
“啊,那我就放心了。”少年语音欢快地道,伸了个懒腰,神态说不出的温和清雅。
“嗯?什么放心了?”老人转头疑问。
伴随着银芒,一只手倏然没入他的胸膛!
少年的黑眸好似蒙上一层血光,乌黑的长发在风中轻轻飘扬。他缓缓抽回手,鲜血自轻薄的银叶上流出,染红了洁白的手掌。望着老人惊骇僵硬的脸,他粲然一笑:“那么,你可以放心地去了。容我重新介绍下——”
“我的名字,叫做苍魂神烬,有时候别人也会称我为‘死神’!”
太阳升上头顶,向下散发无尽的光辉。
水衣坐在村外唯一一棵老槐树下,眯着眼,很不适应这炽热的阳光。她坐在这儿已经好一会儿,呆呆地望着不远处一群嬉戏玩闹的孩童。
阿神是前天走的,然后她把自己在房内关了一天。
不是她喜欢这样,只是不知道如何和人交往。在黑暗的地下孤寂地生活了三百多年,除了同伴只有自己,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
阿神说,小孩子应该多出去玩。
可是我有三百多岁了呀,这在人类中来说,已经算是老妖怪了吧?尽管在他们的眼中,自己还是个孩童模样。
于是今天清晨,她终于被寄宿的村长夫妇强行“赶”出家门,因为他们怕她会闷死在家里……想到这里,水衣不由得一头冷汗。
耳旁环绕着清脆得欢笑声,那样快乐的声音,是自己三百年生命中从未有过的啊!
人类的游戏真的那么好玩吗?
有着三百岁年龄的“小”女孩忍不住羡慕地看了一眼嬉闹的众孩童,然后低头继续研究大树的阴影。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那些身处黑暗的岁月,每日除了修炼还是修练……可是那时自己并不觉得难过呀,因为身边永远都有“她”在啊,那如同自己分身般的唯一同伴……
心中忽然一疼,她仰起头,不愿让眼泪流出。
一个人……这就是孤独的感觉吗?
树荫下,那有着一头长长银发的小女孩双手环膝,仰望着天空。那样浓浓的悲伤,就连远处玩耍的孩童们都能感觉得到。
渐渐地欢笑声熄了,孩子们面面相觑,最后一个年纪较大的男孩迟疑地走了过来。
“你在哭吗?不要难过了,过来我们一起玩吧?”
男孩皮肤黝黑,灿烂地咧出一口白牙,冲她友好地伸出手掌:“我叫阿汐,你呢?”
“水……水衣。”银发的女童咬着唇,有些不知所措。
男孩笑了,干脆一把抓起她的手,然后羡艳地望着她的头发:“你的头发好漂亮,好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好看!”
说话间,一群男孩女孩已经将两人围了起来,那名叫阿汐的男孩霸道地宣布:“决定了,一会儿就你做我的新娘子吧!”
“哦!哦!阿汐哥的新娘子!”
孩子们顿时哄闹起来,这声音有点吵,却刹那间冲淡了她心底的黑暗。水衣怔怔地看着二人交握的手掌,觉得有一股小小的暖流顺着自己得手掌流入身体中。
好温暖……她恍惚中想,如果这只手永远握着自己该多好!
“啊——”突如其来的一声惨叫瞬间将她拉回现实,“好痛!我的手……”男孩的声音痛苦而害怕,水衣一低头,陷入眼帘的居然是一手的鲜血!!
“啊!”她惊叫一声放开手掌,那原本与她互握的男孩的右手齐腕而断,仅有一层薄皮相连,伤口平滑似刀斩,露出白生生的手骨。
怎么回事?我没有用力量呀——
一众孩童慌了神,有几个胆小的已经开始哭着找妈妈。
“怪物!”
一个幼小的身影从一旁冲出,用力将她推倒在地:“走开!你这怪物!不要用你的黑气来害汐哥哥!”稚嫩的嗓音带着明显的恐慌,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娃却仍旧坚持地护在阿汐身前。
“嘭”,水衣的额头重重地撞在地上凸起的岩石上。她抬起头,一丝鲜血从她额角缓缓流下。
后来,留在她记忆中的只有一片混乱。
似乎是男孩最终失血过多晕了过去,闻讯赶来的村民慌忙将他抬下去医治。她听见耳边有着窃窃私语:
“巫师大人的小孙女说,看见有黑线从她身体中发出……”
“看她那头发,人类中可没有这颜色……”
“唉,可怜汐伢子的手……”
“是妖女吧?”
“不祥之物啊……”
渐渐地,村民们离开了。村长夫妇站在不远处,眼神复杂。京巫师抱起他的小孙女,目光严厉地盯着她,然后道:
“不管你是什么,请不要伤害我村里的人!”
他转身离去,临走时憎恶的眼光让她浑身发冷。
我不是怪物啊!
水衣动了动唇,终究是没有说出这句话。中午的太阳很大,为什么她却感觉不到一丝热量?
慢慢站起身,望着村子的方向,四周很静,终于又是一个人了吗?
我不是怪物……她小声,说给自己听。
鲜血一滴一滴自她颊边滚落,在空气中慢慢褪成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