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似曾相识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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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潇沉默。说他不怪颜俊那是假的,一直想要忘掉的事情就这样突然被揭开,毫无预兆,他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完全接受。但看到现在这一番光景,他又怎么可能怪得起来。
“我知道你肯定怪我,但我还是想说。”颜俊却打定了主意。雅各布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徘徊:萧潇说,不拉琴,他什么都不是。这么深刻的信仰,不可能被磨灭,他一定要知道个中原因。刚刚看到那些人扳着萧潇的手,他想到都会觉得后怕。潇潇在逃避,但这样的逃避没有用。或许萧潇会厌他多管闲事,但他不后悔。
“你为什么要逃避?是因为高子言?”这句话并没有引起颜俊想要的反应。他犹豫了一下又试探着开口:“雅各布说,你练琴比别的孩子都要刻苦,资质颇高,可是又为什么要放弃?我相信你心里,一定还没有放弃你的音乐生涯,你……”
萧潇的睫毛颤了一下,若有似无地笑着打断了颜俊,语气却是与内心完全不相符合的平静:“你知道子言是怎么死的么?”少顷又自言自语道:“也是,你肯定都查到了。”这话说得颜俊心里却直打鼓。原本擅自探听别人的私隐就是不道德的行为,但他又忍不住。
“子言死的时候,患了严重的忧郁症,而且已经不能弹琴了。那一枪,子言是为我挡的,逃跑的时候,直接打在了她的肩上。”萧潇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仿佛那里才应该是受伤的地方,然后又笑着摇了摇头。轻巧的语气让颜俊心里直泛堵。“那天,如果不是我大意,子言不会受伤的。可那一枪,偏偏伤了肩膀。”
颜俊只是静静地听着,这是他第一次亲口告诉自己所有的事。
“我们两个东躲西藏了两个月。这两个月,因为高教授,我们甚至都不敢去医院。他们说,高教授是共党。”萧潇忽然抬起头看着颜俊,眼里的讽刺意味更浓。“他们居然说高教授是共党,真是太可笑了。”萧潇几乎要笑出声音来:“这真是太可笑了,这个音乐系的教授,终其一生都在研究音乐,从来没有参加过党派之争,刚回山西,居然就成了太原地下党的成员,你说,是不是很好笑?”他就这么笑着,一直到眼睛里有了眼泪。他低下头,轻轻地重复:“他怎么可能参加政党,终其一生,高教授都在做音乐,他怎么可能去参与政党……”
颜俊听着,却没有办法回答,他甚至连安慰都不敢。
他要说什么?
他又能说什么?
所以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
萧潇没有注意到颜俊,吸了口气,又恢复了平静的语气:“你知道么,这两个月,我们没能去医院,只能草草地处理伤势,因此也就延误了最佳的治疗时间。一直到两个月以后,他们忽然撤了通缉,听说,是搞错了,轻描淡写一句,就过了。子言知道了高教授的死,病了三个月,都不曾言语。后来才终于渐渐地愿意好起来,可是紧接着来的,竟是一纸诊断书,她的手,从此无法再碰钢琴。”
颜俊倒吸了口气,这就是……高子言自杀的理由。
“应该是我,这样的遭遇,怎么能放在子言身上。”
“那天,下着雨,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就那么坐在枫树下,看着我笑。她的嘴角还在溢血,我帮她擦,可是擦了又流出来,无论怎么喊,都无济于事。”
“我一直在希望,这一切要是梦境多好,可是越是希望,越是绝望。你就看着那样一个结果静静地过来,甚至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我甚至都没有听到她最后一句话。”萧潇终于抬起头,看着颜俊,“她一定在怪我,要不是我,她不会这样。”
“她没有怪你。”颜俊心里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却无语言能表达。
可萧潇却说得很笃定,他看着颜俊又笑了,他的笑总让颜俊觉得害怕。“她一定在怪我,不然为什么最后连话都不愿意跟我说,却只留了一纸发黄的遗书?”
“不会的……”
“她为什么不愿意跟我说话?”萧潇问颜俊:“她为什么只肯留给我一纸冰冷的信?”
“她为什么要走?”
这话让颜俊无从回答。他只能抓着萧潇的肩膀,看着他,却得不到反应。
“她明明很高兴地说,愿意和我成婚,愿意做萧太太。”萧潇依旧笑着,可神情却无比的悲凉。“她说,遇到我是她最大的福气。”
“萧潇……”
“她还笑着说,女大三,抱金砖。”
“她说等手好了,会和我一起合奏。”
“她说,我们会有未来。”
听着他一句接着一句,颜俊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心疼。他曾经嘲笑书里那些煽情的描写,他觉得那些文人的伤春悲秋都是无病呻吟,他觉得哪里会有这么多的眼泪。可他此时明白了,什么叫做伤,什么叫做心疼,什么叫做欲哭无泪。
不由自主地,颜俊搂过了他,轻轻地安慰。他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办法帮到他。这一刻他彻底后悔了,这些事,太痛苦。而眼前这个人恐怕连眼泪都早就没有了。靠着颜俊没动,萧潇却没有停下回忆:“可是最终她居然笑着,却还是选择一声不响地走。”
“她一定是不想你难过。”
“不,她恨我。”
这一句再次把颜俊所有想说的话又堵了回去。萧潇说话的语气太过平常。颜俊忽然感觉到高子言和萧潇之间,他根本没有办法介入。高子言的死,就像一个死结,把萧潇紧紧地困在里面。而萧潇自己,不知道是为了惩罚自己还是为了高子言,躲在这个死结里面心甘情愿。他有些恨高子言,为什么到死都要折磨萧潇。但他也知道,她一定不是故意的。
这夜,太静,也太深。桌上的煤油灯慢慢地烧着,细细的黑烟像是一条直线。偶尔风吹过,火苗便跳了几下,黑烟打了个旋儿,又不紧不慢地继续着自己原来的方向。
颜俊叹道:“你这么做,让她在九泉之下如何安息。”
“安息?”萧潇冷笑:“除非我找到始作俑者,除非,我死了,否则她如何能够安息。”
“你太偏激了。”颜俊皱起眉头:“你不能为了自己内心的谴责一直就这样折磨自己。不值得。你想想,她曾经为了你的音乐梦想那样拼命的努力,这样,那些努力岂不是全部都付诸东流?”
听到颜俊这句话,萧潇没再分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平静下来。他摘下了自己的眼镜,眼前瞬时已经是一片模糊。站起来走到了窗边,他打开了窗户。其实即使不开窗,也依旧会有风从窗缝间溜进来,但现在屋里更冷了。月亮被乌云遮住了,周围一片漆黑,只剩下屋里一点点的灯光,却也照不了多远。萧潇摸了摸眼前的窗纸,他忽然想起来,这还是子言在的时候跟他一起做的。时间真快啊,一转眼,三年了。
“那把琴太重了。我这辈子,怕是再也拿不起来了。”
颜俊看着他的背影,走到窗户边跟他并肩站在一起,看着外面的黑暗。
“为什么不试一试?”
试?还可以吗?还有资格吗?
萧潇摇了摇头,这么多年的心结,不是单几句话就可以摆脱的,而压抑了如此多的感情,他甚至连说都已经说不出来。或者他也想,可是他的问题,在心里。他放不下,更不愿意去面对。一个音乐家,如果放不下,又要怎么样才能拿得起。
舞台啊,太遥远了。
抬起头,萧潇好像又看到了高子言的笑脸。
只不过,对于他们,平静的生活从这一刻开始,就已经不再平静。而瑟缩在内心角落的人,在遇到了自己的宿命以后,就注定了无可逃避。
后来,颜俊其实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天他忽然愿意把这么多事情告诉自己。
萧潇笑了,只是抬起头看着天空,却只在心里告诉了他答案。
一个人,真的太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