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顺治八年京城大范围爆发天花，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朝中达官贵人更是达到了闻之变色的地步。顺治甚至为了躲避天花，不惜打破正常的朝议制度，躲在深宫不再上朝。对当时天花正流行的蒙古部落诸王公每年的例行朝拜，顺治也已连续四年没有接见。
    今年，玄烨已近两岁，模样漂亮可爱，一双大大的眼睛，挺翘的小鼻，柔软水润的嘴唇，平日见人总是八分笑意两分淘气，贝齿微露，嘴角上钩，配着一顶富贵帽，周正华贵的衣服，很是招人疼爱。
    他站在书房的窗户边，身上披着纯白的狐裘，右手负于身后，左手翻转着一根细小的竹管，小小的身子站的笔直，脸上不见半点平日的笑意，眼里泛着若有所思的光芒。
    终于，他眸光一闪，左手一停微微用力，将手伸出窗外摊开来，细细小小的掌中只有些白色粉末，被冬日的冷风一吹，干净如初。玄烨微微一笑，满意的看了眼窗外的细雨梧桐，转身继续去读刚刚放下的《史记》。
    过了一刻，孙氏端着一个炖盅进来，玄烨眼睛亮了起来，笑吟吟地说道：“嬷嬷，什么这么香？”
    孙氏看着玄烨摇晃着胖胖的小腿朝自己走来，似乎随时都会跌到，急忙放下盘子，抱起小人儿放在膝上：“三阿哥，您身体可金贵着呢，以后走路可不能这么急。”
    玄烨随意听了，露出讨喜的笑容：“嬷嬷，吃吃。”软胖的指头指着桌上散发着香味的食物。
    孙氏无奈摇头，这个三阿哥半岁开口说话时吓了自己一跳，一岁下地四处走动活泼的自己唯恐他磕伤碰伤。但又总是会在人不注意时消失，吓得人魂飞魄散，他才笑容灿烂满脸讨好地出现，让人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所幸后来小孩对书房产生了兴趣，大部分时间花费在识字看书上面，才渐渐安生下来。
    玄烨安静的坐在孙氏膝上，吃相不像一般小孩子那样胡闹，食用时的动作姿势透着沉淀在骨子里的优雅大气，不急不缓，细嚼慢咽。
    抬眼看了眼乳娘，孙氏会意停下，端了茶水给玄烨漱了，丝帕擦了嘴，礼数周全妥帖。玄烨眯着眼任由孙氏动作，没有丝毫被人伺候的不习惯，慵懒闲适的表情，小孩子的身躯，骨子里却透着皇族特有的高贵与疏离。
    就像紫禁城里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们。
    孙氏垂眸想着，没有发现玄烨眯着的眼眸里一闪即逝的深沉。
    玄烨扯了扯孙氏的衣袖，声音软糯：“嬷嬷，我想出去看看。”
    “呃？”孙氏听到玄烨撒娇的声音，不由将刚刚脑中所想抛到一边：“怎么突然想到要出去？”初次发现玄烨有这种想法，不由有些惊讶。
    玄烨瘪瘪嘴，声音里蕴着委屈：“书房里的能看的书都看完了，我想出去买几本。”
    “那一架子的书都看光了？”明显怀疑的眼神。
    玄烨嗫嚅道：“我不是说可以看懂的么？我这么小，当然看一些简单的东西啊！”说到最后，态度理直气壮了起来。
    孙氏发现自从这个小主子会说话以来，自己叹的气也越来越多：“三阿哥，您到底想干什么？说出来，嬷嬷帮您想办法。”
    对于一个小孩，孙氏觉得自己的态度很诚恳，所以三阿哥一定会说。但她没想到，一向活泼可爱的三阿哥竟会背对自己，捂着眼睛哭起来。
    “三阿哥，到底怎么了？”孙氏急的自己也快哭了，三阿哥是自己一天一天看着长大，比自己亲生的还亲，自己怎么舍得他掉一滴眼泪。
    玄烨放下小手，大大的眼睛肿胀着，眼眶还是红的，原本漆黑的瞳仁在眼泪的冲刷下更加清亮，看着你时，清澈干净的简直会让人感到自己的污秽。
    “我只是想出去，”玄烨啜泣着：“整天呆在这，从来没有出去过，阿玛额娘也不来看玄烨。上次听到外面在放炮仗，本来想出去，但梁九功不让。”
    梁九功，就是上次赶车的小太监。玄烨出生后，立刻被送出皇宫再没回去，跟在身边只有孙氏、梁九功、两个粗使太监和两名护卫。自然地，梁九功成了玄烨的内侍，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孙氏爱怜的抱住玄烨，拍了拍玄烨的后背：“嬷嬷知道，玄烨不哭。”
    “嬷嬷，玄烨想出去。”玄烨含着水汽的眼睛看着孙氏，眼里满是渴望，对外界的渴望。
    他是真的想出去。
    孙氏清晰的意识到，对这个早慧不凡的孩子来说，这里是围困他的囚室。书本上的知识虽然缓解了他的寂寞，却也让他学会了为自己悲哀。
    “嬷嬷。”
    孙氏心里又叹了一口气，三阿哥简直就是她的债：“三阿哥真得想出去？”
    玄烨听出孙氏话里的妥协，一双大眼立马显出耀眼的光芒：“嗯嗯，玄烨要出去，玄烨要看花灯。”
    再隔半月，上元佳节就要到了。
    孙氏一咬牙，脸色苍白语气却坚决如铁：“好，不过到时您可得听嬷嬷的话呆在嬷嬷身边，不能乱跑。”
    京城天花肆虐，三阿哥玄烨避痘出宫，圣上下令，无诏不得擅出院门。违令者，斩。
    玄烨面上露出一丝不忍，但很快就做出欢喜的模样，大呼起来，喜滋滋的样子与孙氏笑容勉强的脸形成了鲜明对比。
    带着冷意风穿堂入室，玄烨安静的睡在青纱帐里，柔和梦幻的像是一场清梦。然后，浓密的睫毛微颤，漆黑的眼睛睁开来，清亮的不带丝毫睡意，仿佛从没睡着。
    歪歪头，孙氏不在房内，梁九功也不在，一室寂静，只有窗外梧桐枝叶作响，雨声清脆。
    玄烨闭闭眼，复又睁开，翻身下床。
    孙氏进来时，看到玄烨坐在细小的窗棂上，外面疏雨连天，雨丝打湿了衣服，面容却是干净的。她刚要开口说话，玄烨转过脸来向她一笑，说不出的歉意和古怪，让她心里发寒。
    她定在那里，脑里还是那个诡异的笑容，回神就看见玄烨无辜的看着她，两手朝她伸出，带着纯真的笑容，八分笑意两分淘气。
    孙氏摇摇头，像往常那样训诫着调皮的孩子，一切就像刚才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但心里那点残存的寒意，却挥之不去。
    与此同时，京城最大的酒楼有仪居迎来了它的老板，扬州首富季明衍。
    “少爷，上元节就要到了，您怎么现在来了？”有仪居的掌柜梁有钱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个坐在有仪居贵宾室里品茶的男人，眼里充满敬畏。
    季明衍冷笑一声：“我再不来，恐怕有仪居换了主子我都不知道。”
    梁有钱额上冒着冷汗，口里却仍坚持道：“奴才不知道主子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季明衍止不住冷笑，声音冷厉非常：“你私下和季明安串谋暗中想卖掉有仪居，你以为我真的一无所知？”
    修长白皙的手指用力，这只价值连城的晋代瓷杯瞬间裂成碎片，手指间没有半点血迹。
    梁有钱噗咚一声跪在地上，张嘴就是饶命。季明衍用手帕擦了手，连看也不想再看他一眼，侍从季平拖了梁有钱出去，侍女季薇在旁换了一套茶具，另进来四五个穿着轻薄纱衣的豆蔻少女抄持乐器，江南春曲，温柔多情。
    季明衍一身青衣，面容俊美，狂放不羁，径直仰头将白玉茶杯里的烈酒喝净，脖颈白皙柔韧，喉结性感的滑动，此种动作由他做来不仅不显粗俗反而多了几丝风流，悠扬的琴音都似被震撼得断了一刻，季薇听到自己的心脏有些过于喧嚣。
    就算经常看见少爷惊艳的一面，还是不禁心跳加速，连眼睛都不想移开。
    季平进门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如常冷着张脸站到季明衍身后：“少爷，上元节族中的典礼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总不见得半个月就能赶回去吧？”漫不经心的声音。
    “您是族长。”
    “哦，既然我是族长，那你命令我行事不是违反了族规。”季平此刻脸色骤变，气氛凝重萧杀了几分。
    季明衍轻轻一笑，随意休闲的态度划开了凝结的空气：“好了，我难得来一趟京城，总得好好看看京城的上元花灯再回去。”
    “您小心得天花。”咬牙切齿的话语像是诅咒。
    季明衍不在意的一笑，眼里深沉几分，看着面前怔怔看着他的弹琴少女缱绻一笑，多情的就像江南最痴情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