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知君何事恨纵横 第四章 出来——否则,我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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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月色静好,星光无遮无掩地洒在青杀默然伫立的身影上,如一幅烟水茫茫里气韵高古的写意,写意里,青杀望月的神情却似隔了一层略有沙质的水晶,映得月光边缘都有些毛躁,带着淡淡的红色阴影,笔笔纠结,辨不明来由始终。
……不知道哪里吹来的风,偷渡而来,依稀熟悉的气味,梅花幽谧之香里带着深雪的宁洁,交织成神秘的香氛,氤氲着缓慢盘旋。
青杀幽沉在那似有若无的香氛里,一抹笑容恍惚如破碎的光影。
……哪里射来的泥丸,以一个流丽的弧度飞掠而来,撞污他云锦织就的罗衫?无人打扫积满落叶的小路深处,幽寂的宫墙根蓬草深密,不似有人的样子,与生俱来的灵敏警觉却令他突生悚然之感,仿佛正有猛兽鹰隼阴鸷地盯着他的后心,那种危险逼近的感觉,令他肌肤上立时起了一层微栗。
随手在罗衫上抹两下,他悻悻咕噜着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向前。
身后,那丛蓬草极细微地动了动。
青杀眼光一闪,拼尽全力奋起飞扑!一扑扑着一颗毛茸茸顶了满头蓬草的滑稽脑袋,清亮亮怒火四射的眼睛剜了自己无数下,终于安静下来,叹气,说:烧鸡扔进去,我跟你走。
他愕然瞠目:……什么鸡……你说什么……
毛茸脑袋怔了怔。
正在那时,突然传来骂咧咧一阵脚步,他还没搞清楚状况,毛茸脑袋蹭蹭蹭不由分说就拽着他胳膊死命一拽,拽进了高墙下一个被杂草掩住的小洞。
那是……狗洞?!
……
青杀禁不住笑了起来,生平第一次钻狗洞啊。那夜的月亮似乎还要亮些,照得那毛茸脑袋上每一根蓬草都晶光闪耀的,仿若镶了猫眼翡翠的王冠,只是那时的自己,却笑不出来。
……莫名其妙钻了狗洞,弄了一身脏污,他气急败坏还没来得及发作,毛茸脑袋又贼兮兮地蹭过来,呼呼嚓嚓黑手在他衣服上擦了擦,抬起眼来,说了三句话:
今天是她生辰,你也来吧。吃完饭,你想怎么都行。你要生事,我杀了你。
毛茸脑袋说话的时候神容平静,稚嫩孩童说着杀人却平静镇定本身已经够可怕,但更可怕的是那眼神,迷蒙背后,无限倔狠,看得他不由自主缩了缩。
沉默。
怪异的气氛。
僵持的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
直到——
宫宇深处,有细微的声音,悠悠传来。
那声音轻柔宛转,游丝般飘摇飞荡,在红梅深处,蝴蝶般翩翩飞起,若有若无,忽近忽远,飘飘悠悠,婷婷袅袅。
女子低声哼歌的声音。
歌声很温暖,暖如深冬里烧得艳艳的梅花,红艳,鲜灼,所有草木都俯首于肃杀静穆了,而它却依然不离不弃,眷恋着冷寂的残冬,用点点红艳,在寥落凄清的淡灰色泽中,以热烈炽诚脱颖而出,如同一篷篷的篝火,将整个冬天都渲染得温暖宁馨。
毛茸脑袋笑得甜甜,拽他进入梅林,林深处却是破败失修的冷宫,他怔怔地看着毛茸脑袋放开他的手,乐颠颠儿地三步并两步奔过去,一头栽进一个女子怀里蹭了蹭,许久,仰起脸来,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裹得严严实实的半只烧鸡,手一指他,说:皇后,他送你的生辰礼物。
……皇后?!
那时他很是吃了一惊,素衣荆钗的女子缓缓抬头,微微一笑而尊严气度自然而生,她说:稚子顽劣,多扰公子,是非之地,不便多留,请。
手一伸拎起某只茸球,佯怒:东西哪来的?
茸球半空中很有气势地瞪回去:他送的,真是他送的——
呼——
很没面子的毛茸脑袋被皇后毫不客气地扔了出去——扔到扑过来的青杀怀里。
雪地松软,雪下是厚厚的落叶,摔不着人的,他却还是想也没想就接住毛茸脑袋,两个人滚在一起,都在对方眼里看见自己脏兮兮又沾了满身碎雪的样子,活像野人似的,不约而同笑起来。
那边,皇后笑容雍容眼神悲凉。
……一转眼,三人围炉而坐。
毛茸脑袋郜凌彬撕下一只鸡腿,递给皇后。
单靠着皇后种的小菜,他们早就口淡的不行,又赶上皇后生辰,郜凌彬就大着胆子从狗洞钻出去,猫到御膳房偷得半只烧鸡,欣喜若狂地为她庆生。
另一只鸡腿,郜凌彬跟青杀分来让去,最后青杀变了脸色,硬塞进郜凌彬口中。吃着烧鸡,郜凌彬又是欢笑,又是蹦跳,一双眼睛耀若辰星,发誓总有一天会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像仰望高天一般仰望自己。
……
郜兄,你做到了……
眼前飞旋若舞,殷红坠影,是梅花。
……梅花,梅花……冷宫里,梅树下,青杀也破天荒地享受了从未有过的童年欢乐,第一次扔了有板有眼的繁琐规矩礼制,撞进郜凌彬的世界。彼心坚韧,从未因冷眼凌虐,失却简单、高洁、纯粹与快乐,让他无法自抑地欣之,慕之,向往之。
幽僻的宫墙下,多的是蛐蛐蝈蝈,他们便捉了来玩,皇后用竹皮为他们编成笼子,刻意留几个饭粒儿帮他们喂着。夜里,趁宫人们睡着,青杀溜着墙脚出来,钻进那座残破的冷宫里,再听着虫声唧唧,跟郜凌彬相互偎依着睡去。
……那几天,短暂如一场华美的梦,却又,那么那么绵长,那么那么浸润他们的记忆,将他们的一生都浸透了。
青杀仰首看着月光一点点地移过天际,不可追及地远去,突然很平静地笑了下。
时光不待留,真是一点不错……
……记得当时分别,郜凌彬那一刻的神情难以描述,他躲在残破宫墙根,悄悄探出扎着蓬草的毛茸脑袋,笑着对他举起竹编的蛐蛐笼子,淡白晨曦之下的身影茕茕孑孑,他咬牙忍着不回头,都一再觉得疼痛而唏嘘。
那一年,他九岁,郜凌彬三岁。
那一年,他在临夏为郜凌彬疼痛而唏嘘,亦有人在月溟为他疼痛而唏嘘……
……宫阙巍峨,彩屏迤逦,雕刻着云龙飞凤的白玉殿门开启,百官俯首山呼舞拜,凰袍珠冠云髻高耸的女子蓦然回首,笑容凄婉。
“你怎么才回来?”
……
月移星沉,隐约中似有轻声叹息,宛转悠长。
伊笑天怔怔地立在冷月下,脑子里嗡嗡嗡了半晌,很敏感地抓住了几个关键点,却道:“听说月溟盛都明儿有庙会,好像是为了迎接扶风国求亲特使举办的,我想要去凑个热闹。看你游手好闲的,不如陪我去吧。”
青杀滞了滞,一时没跟上伊同学超级跳跃的思维。
伊同学眯了眯眼,笑嘻嘻地道:“你不看住我,万一哪家公子又被我糟蹋了,月溟人民不会原谅你的!”
青杀“扑哧”笑了出来——
那日他们一行在酒楼吃饭,听着隔壁桌上几个酸秀才叽叽歪歪酸溜溜的诗,伊同学实在觉得反胃,弱柳纤纤地摇过去,色眯眯鬼兮兮地在一书生脸上掐了一下,腻死人不偿命地指指幽冥七卫和青杀,道:“啧啧,瞧这细皮嫩肉的,真是好看,我这几个兄弟,都好这一口,你是跟我呢?还是跟他们呢?”
青杀同学很配合地一脸坏笑。
那个书生霍地睁大眼睛:“你、你们要干什么?”
伊同学不说话,只贼溜溜地拿眼睛觑着他的腰带,书生神飞魄散地护着自己的腰带跑到了酒楼的栏杆边。其时是在二楼,伊同学也上前,看一眼楼下道:“公子真是刚烈,看来是死也不肯从我了?那好,那你就从这跳下去吧!”
她一步步紧逼,他使劲向后挪着身体,周围的人哄笑着,就听啪一声,栏杆断了,伊同学想伸手拉他,却被书生极度惊恐地奋力一推,接着一声惨叫,他已经掉到楼下。
然后,伊同学调戏英俊公子,公子宁死不从,被她推下楼,就成了护草大军人尽皆知的典故。
……
“会笑就说明没事了,”伊笑天笑道,“好好一个英俊美男,少装幽怨,东施效颦什么的不适合你——天为棋盘,星矢为子,很多时候,棋局纵横,非单薄人力可挽,怨责无用,追悔亦无须。好了,你可以滚了。”
将目光闪动犹自不在状态的东施踢走,等了一阵,伊笑天探头张了张,忽地就地一滚,手上已多了一架精致小弩。
咻!
风声迅猛如奔电,如天神之手拨裂黑暗,分开夜之狰狞肌理,擦过一溜赤色血光,直奔出去!
夺!
一支青翎小箭,刷地插入右后石侧,箭身紧紧靠着石后那人夜行靴的靴沿,几缕被挂掉的黑色布丝,牵连在小箭青翎上微微飘摇。
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伊笑天再次举弓:
“出来——否则,我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