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昨夜星辰昨夜风 第七十六章 正好,我也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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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你——”
翠屏金案,锦毡玉榻,榻后重重羽绡沉落如梦,一挽便是一手的深海明珠,珠子明润,光华灼灼,于烛火摇曳里有如流萤般闪烁不定,一色晃动的珠光里,有丝衣“宫女”缓步过来。
那“宫女”衣裙轻盈飘带欲飞,背后锦绣宫灯华彩深深,映得一双妙目眼波流转,微笑间明媚飘逸如云间飞鸿——公主,你我姐妹情深,但是看你神色却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你不是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所有的眼睛印证了我们的深情厚谊了吗?若非如此,被软禁的三皇子怎么肯放心由着我在他跟朝臣之间往来传递消息,甚至暗通京外戍卫营这种自掘坟墓之事,都给我以你好姐妹的身份软磨硬泡旁敲侧击一力促成?公主,天下不会掉馅饼,掉了也不会砸到居心叵测的人嘴里,你要跟我假戏真做,就该有勇气承受这姐妹情深的结果嘛,你为什么摆出一副撕心裂肺的沉痛样子?——其实我想过放过你来着,你为什么不独善其身呢?
轻轻重重的呼喊声、脚步声渐渐涌近,似乎已穿过正殿,隔着屏风隐隐可见绰约人影。
鲜艳如烈的地上,帝女娇花瞠圆了双目,消散殆尽的瞳光,只来得及捕捉到伊宫女手一抄,将她发上簪子抄在手中,似笑非笑地拈成两半抛于地上,裙裾一扬,闲花般逸到窗外浓得刺不透的黑暗里,无处可寻。
水晶帘丁丁作响,影影幢幢的宫人扑进来。
望见那鲜血艳红,红得凄丽惨烈,不由退了退,脸白了白。
有镇定的宫人急急冲出去回皇帝传御医,亦有眼尖的宫人顺着公主恨恨的死也不肯错开的眼珠盯着的方向看去,发现地上的断簪,将要捡起。
别!!!
别去捡!!!
净儿最后一抹残念无声地大喊出声,自己觉得那声音尖利响亮似可穿越苍穹,然而那宫人却恍若未闻……
夜色深浓,似有吟吟轻笑浅浅洇开——欠下的,总是要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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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哒数声,三重巨锁的牢门缓缓开启,火炬的光芒被衣袂带起的风吹得飘摇不定,郜皇帝怒龙一般地卷了进来,啪嗒一声将一支断簪掼在阴湿地面,断簪落地的瞬间,他内心里,有什么已经崩断了。
郜凌风一眼看到皇帝,面色一变,再瞄瞄那根断簪,认出那是净儿下午探狱时,他亲手簪在她发上聊作诀别之思的簪子,只是这簪子……他弯腰捡了拿在手里,竟隐约嗅见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幽香!郜凌风眉头一紧,立刻便有一阵透心的凉席卷全身——彼时净儿曾说起试图请月溟使者代为求情,月溟使者好色,自己送出的簪子上有迷情幽香……也就是说,他为了自己竟狠心将下三滥的迷情手段用在一心惦念他的幼妹身上?!
全身骨节仿佛在这一瞬间突然僵死,半晌,他仰首,一声长笑。
悲愤如嘶。
“好!郜凌彬,你好,你好——”
郜皇帝听着他如嘶悲愤,想起吟妃那起子人这些年对郜凌彬种种阴蜮手段,想起净儿出事自己几乎随即敕令将他斩立决,是郜凌彬不计前嫌泣血求告,而他,至此刻犹思困兽之斗攀诬郜凌彬!一时心中一震,怒火再起,一拱一窜间脸色涨红,眉间却有青气闪过,只觉得心跳如鼓,太阳穴都在砰砰乱撞。
大口大口喘了几口粗气,他道:“郜凌彬是好,很好!至少,他不稀罕用那种下三滥的卑劣手段,更不会为达目的去利用伤害真正惦念自己的妹妹!郜凌风,即使你赢了登上皇位掌控天下局势,又如何?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你这一辈子,注定了只能惶恐不安孤独终老,随时随地被生者诅咒死者追索!——净儿她死了!她还不到十四岁!你却还有闲心在这里诬蔑别人,难道,你竟一点都不感到内疚吗!”
“净儿死了?”郜凌风喃喃重复着,瞳孔一缩,“怎么会?”
“怎么不会!”郜皇帝胸腔猛震,血腥入喉,强自咽下,“她是临夏最受宠爱的七公主,从来都金尊玉贵众星捧月似的被捧在天上,骤然遭遇大变,还怎么活得下去?是你,都是你——饶是这样,她临去时摔断这簪子,恨恨嘶声那句‘原来是你——’,欲待出口却死也不愿将你的名字出口!她死不瞑目,她恨哪,却,还是选择保全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郜凌风僵在了那里,半晌,极其古怪地一笑,道:“说什么呢?说了又有用吗——谁能证明她是自杀?谁又能证明她那句话说的是我?宫卫再怎么森严,某人轻功绝顶,未必就不能来去自如吧?”
郜皇帝霍然抬首,逼视郜凌风!
“某人昨夜在崇政殿替朕看了一夜奏折,到现在还没合下眼!”
郜凌风一怔,随即一笑,慢慢道:“洛王妃呢?”
“你——死不悔改!”
郜皇帝愤而怒喝,与此同时,亦有女子吟吟浅笑飘过来,“……我在这里……”
话音未落,便见一个身影,宛如一朵风中落花般,飘飘悠悠荡了进来。
那身影荡进来时,姿态轻盈,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乌发垂落,明漾灵眸流动晶莹,整个人仿若一幅会游弋的水墨,身周七彩流光富贵画屏般舒展,轻柔飘逸,炫目如虹,将窄小阴湿牢房瞬间耀得华光无限。
伊笑天。
她慢慢道:“殿下,你找我?……正好,我也找你……”
她话声虽然慢,动作却不慢,一拂袖,半空里青光去势如飞电,凤鸣般呼啸着穿云裂电,直直飞向郜凌风下身!
月溟国削金断玉的匕首!刹那间便闪入郜凌风无限放大的惊惶的双眼,郜凌风警觉到伊笑天的意图,惶然怪叫一声,火箭般急忙窜起。
可是已经迟了。
一声轻微哧响,一点血光细线般蹿了出来,带着一嘟噜东西飞出郜凌风身体。
“啊!”
郜凌风从半空中栽下来,死鱼般地在地上蹦了蹦,他颤颤伸出捂住裢裆的手,掌心里全是鲜血。
伊笑天却低低笑了一声:“刚好跟月溟使者配成双……”
阴影里,郜皇帝脊背生寒,寒意隐隐地盯着绝不应该在此时出现在此处的伊笑天。
伊笑天恍若未觉,自顾自地转身噗通一跪,将一枚令牌高举过头,“令牌,我抢了,人,我阉了,算是了了一场姐妹。其他,随您。”
……
其他,随您。
郜皇帝凝在伊笑天三尺之外。
抢令牌,闯天牢,伤使节,残皇子,御前行凶,哪一样都是十恶不赦诛九族的大罪,而眼前女子浅笑盈盈,眼波流转,平静如一抹浩渺云天之上清逸烟霞,一丝幽淼沧海之远如漾细浪,淡淡然道,“随您”。
只因,一场姐妹?
这么简单的爱憎,好像很久没遇到过了,久到他都记不清有多久了。
郜皇帝的手颤了颤,恍惚想起,某个雪花飞舞的日子,某个巧笑嫣然的女子,在自己身边转来转去,磨蹭了半晌,才羞赧着俏脸鼓足了勇气塞给自己一个精致的绣囊,笑嘻嘻地跑开。
那时候自己是怎么承诺的?忘记了……
能记起的,便是后来,自己为了江山,左封一个妃右封一个妃,便是后来,无端端凤令易主,深宫锁韶华。
沧海桑田,往事早已成了一场烟云,红尘翻翻滚滚,心境颠颠倒倒,阴蜮鬼魅里磨折坎坷一生,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还能看见这样难得的简单。
郜皇帝目光感慨万千,笑容却有如春风。
他答:
“你没有说,朕也不曾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