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  第一节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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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安十三年,军师祭酒郭奉孝病逝于返邺途中。
    消息传来的时候,荀彧就那样站在红木雕花窗前怔怔的望着窗外明媚的日光,直到天边染上了一抹红艳的夕阳,再到升腾起一轮皎洁清明的月亮。
    “待到他日返斾之时,定于尚书府大醉一场。”那夜,郭嘉晃着手里的酒觞,依旧笑得闲散而慵懒,像极了一只午睡未醒的猫。而那时,荀彧清楚的看到了那张清瘦俊朗的脸,在皓渺的月色下没有分毫的血色,全然透出一股病态的苍白。
    “呵,奉孝,你却是食言了……”荀彧紧抿双唇,低敛的眉眼笼上了大片的忧伤。那封午时收到的鲤书早已在手中攥成了一团不堪的废纸,仿若一簇碾碎了的桂花。
    身后水滴铜漏声声不断,越窑褐釉香炉中早已香尽灰冷。
    记不清从何时起,身边就有了那样一双清朗的眼睛和那一袭闲懒的身影。
    荀彧依旧记得颍川和煦的阳光。还有每到桂花开遍的时候,那个不拘小节的男子总是缠着他做一笼桂花酥,然后捧一壶清酒自斟自酌甚是惬意。
    永汉元年,董卓自为相国。彼时还不见日后的豪杰并起群雄逐鹿,虽然山雨未来却早已寒风满楼。
    “哎呀,文若也不提前说一声就来了啊~~”刚踏进院子,就被郭嘉大大咧咧的拽进了屋。
    “诶…奉孝……”习惯了那人不拘礼法的个性,也只能这样轻声一叹。
    坐在桌前,荀彧自己斟了一杯茶,啜了一口才发现隔了夜的茶水早已凉的透骨。
    “文若怎么一来就喝茶啊,来来来,陪我喝酒,喝酒~~”那人说着把一对青铜酒杯搁在桌上,然后抢走了他手中的茶盏。
    “这上好的青城雪芽赠给你也是枉费了…”完全不理会眼前那期待的神色,荀彧径自倒了茶壶中不知搁了多久的水,重温了一壶新茶。
    捧着描花瓷杯,有参差的光影漾进了那双好看的明眸:“现天下不定,而颍川,四战之地也,一旦有变,常为兵冲,宜亟去之。想必于此,奉孝早已看的透彻了。”
    “大乱又何妨,有酒足可。更何况人生在世,不过生死而已。何须避乱躲祸,当受则受便是。”此刻看不清郭嘉眸中滟链的流光,只见他一仰首,喝尽了杯中的酒。
    “哎…”不知谁的一声叹息,缥缈似天际的浮云不归的东流水。
    不久之后,黄巾起义。白骨蔽中原,千里无鸡鸣,颍川一片涂炭生灵。
    建安初年,那时颍川正逢桂花飘香的金秋十月。重回故乡却见离乱之后满目凄凉。
    昔日熟悉的小院阔别多年依旧如昨,院中那株桂树枝头已是万点妆金蕊,十里飘馥香。只是,一别经年,不知那人是不是还如往昔笑得云淡风轻不染红尘。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只因召伯曾憩。想必于此桂树,因令君一伫,世人定也不忍翦伐了。”独立桂树下,还未在回忆中数清往昔点滴,就听到身后熟悉的朗朗的声音。
    “奉孝~~”闻言转身,荀彧清秀的脸上尽是重逢的喜悦,而多年不见的那个男子依旧青衫飘扬,俊逸丰朗。
    “走走走,进屋进屋~~”郭嘉还是习惯性的拉起了荀彧的衣袖。
    “每到桂花花开的时候,总是忘不了文若的桂花酥啊~~那味道,也多年未尝了~~~”对着还未坐稳的温雅男子,郭嘉目光狡黠却说的一脸幽怨。
    “好好好~~今日定给奉孝做一笼桂花酥~~”
    “呀?真的?”闻言郭嘉瞬时双眼放光八爪鱼似地往荀彧身上扑去。
    “奉孝……”
    筛粉,提糖,制陷,烘烤。
    不久,已是香飘四溢。
    “好烫~~好烫~~”随手拈起一块热气腾腾的桂花酥扔入口中,郭嘉笑得如沐春风一脸醉死其中的表情,“想必宫中御厨也做不出文若这香酥松软,甘怡可口的味道啊~~”
    “小心烫啊……奉孝……”荀彧无奈的签了一下嘴角。
    待那酥点热气散去,郭嘉正慵懒的斜在椅子上一边执着酒杯往嘴里倒酒,一边捏着桂花酥肆意的嚼着。
    “哎…好端端的茶点就这样让你当做下酒菜了…”
    “啊?好吃~~好吃~~~文若也吃啊~~~”只把荀彧的感慨当做耳边风过,嘴里又是酥又是酒,说起话来竟也有了几分不太清晰。
    看着眼前那个依旧放浪不羁的人,荀彧捧着一杯清茶,浅浅含笑。
    “哎,只是今日之后,再尝如此美味又不知何时了…”短暂的沉默后,郭嘉对着手里的桂花酥幽幽的说。
    “那奉孝就与彧同归许都好了~~”太熟悉了眼前这个放浪形骸的人,而他的清醒与清傲又注定了辅佐之人必是人中龙凤。所以,荀彧也不能确定那人是否真的打算出世,此言不过试探而已。
    “今司空大人虽势力尚弱,治世之能却远胜于袁本初,又迎天子于许,日后必能平祸乱,定汉室。良禽择木而栖,奉孝怀经世之才,实应择明主而待。”
    “袁本初性迟而多疑,吕奉先恃勇而无谋,孙伯符轻而无备,刘景山座谈客耳。纵观天下之势,成大事者恐唯司空大人也。”
    建安二年,郭嘉年二十有七,辟司徒府军师祭酒。
    之后,随明公征战四方十年又一,败吕布,破袁绍,定乌桓。妙计频出,算无遗策,一举平定北方割据之势。
    建安十二年,郭嘉力排众议谏曹操进兵辽东征乌桓平袁尚。
    虽然早已清楚的知道那人对天下有着精准的把握和犀利的分析,凭着一双洞察秋水的眼睛玩人心于股掌间。每每都独辟蹊径提出的妙计虽危险万分稍有差池即万劫不复,可万事万物就好像被牵了线,全按着他描述的轨迹而行分毫不差。
    但这次远征,荀彧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心,隐隐的,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挥之不去。
    到了祭酒府的时候,郭嘉正坐在后院的石桌旁对月自饮。
    “袁尚已如丧家之犬,虽投胡人也再难重震袁家基业。而乌桓道远路遥,如今征之,恐刘备挑拨刘表袭许…”
    “昔萧何守巴蜀,高祖无西顾之忧。寇询守河内,光武无分民之嫌[1]。今有文若坐镇后方,明公何惧之有?”不等说完,郭嘉就晃着酒杯打断了荀彧的话。然后一脸含笑的看着面前那个白衣胜雪的人,一双眼睛笑成了天边的新月。
    “哎…不知为何,对于此次出兵,总觉不安……”缓缓坐在对面,荀彧喃喃的说。
    “恩…文若啊……如今乌桓定则北方定,而刘表不足惧,明公可再取荆州。之后据战略要地牵制南方势力,待良机破之。如此,天下太平。”郭嘉盯着手里的杯盏,清醇的酒液在月光下反射着点点荧光,但再明亮的光影也抵不过那男子眼中灿若星华的清明闪烁,思考了片刻,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又接着开口道:“天下在变,功业在变,人心也在变。明公已不再是十年前初迎天子于许的明公了。文若,又何必再固执坚持,一成不变?”
    语罢,郭嘉抬头,恰对上荀彧眉角轻颦的脸,一双眼睛依旧清澈如林中泉涧。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如今汉室正统,四百年基业,我等皆为臣子,当尽君臣忠义,又岂是仅因天下而变则变?明公举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2]。奉孝此言,实在差矣。”
    闻言,郭嘉惨然一笑。
    “六国灭而秦立,楚灭而汉成。天下之大,本就弱肉强食;江山社稷,本就历代更迭。所谓君臣忠义,在王室式微之时,不过愚忠而已。你我都明白的,文若,又何必自欺欺人?”
    “奉孝!”闻言荀彧“啪”的一声拍桌而起,全没了往日的温文尔雅,强压着怒气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竟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枉我荀彧与你倾心相交数十年!”
    “呵…文若这是要与嘉割袍断义么……”
    郭嘉竟笑了,带着苦涩带着凄凉笑得萧索。
    “哈哈哈……荀文若果然君子……而郭嘉不过是大逆不道的奸邪逆臣…哈哈哈…”郭嘉依旧在笑,放声而笑,凄厉的仿佛要笑出血来,笑得连那单薄的身子都在不住的颤抖。
    “咳咳…咳咳咳咳……”直到笑声已变成一阵急促的咳嗽。
    “奉孝……”荀彧忽然觉得心痛,看着那咳得若风中残叶一样剧烈抖动的人担心的欲拍上那人的背,郭嘉却摆摆手示意不用。
    一只手停在半空中,静止片刻然后颓然的放下。
    骇人的沉默后,郭嘉再次开口,声音平静的不带丝毫涟漪却有说不清的无奈与疏离:“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文若果然一块连城美玉。”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所以文若是玉,而自己就是那瓦了吧。终不是可以携手一路走下去的人。郭嘉苦笑。欲举杯喝酒,才发现满满的一杯酒已在刚才放声而笑时洒了大半。
    “奉孝……”
    荀彧知道奉孝不过是劝他不要太固执的走到穷途末路,刚才自己盛怒之下的话却如此伤人至深。而现在面对着那人风淡云轻的脸竟有些不知所措。其实荀彧何尝不明白,明公代汉自立不过时间问题而已。
    “荀令过处,三日留香~~”郭嘉摇着酒杯,眉眼间又漾上了那标志性的懒散的笑,好像刚才的一起皆是幻觉。
    “诶?”对于这一句莫名其妙的的话荀彧一脸迷茫。
    郭嘉双肘撑着石桌,把自己的脸探向对面那张俊朗的面庞:“文若难道不知道么…王佐之才,温润文雅。坊间对于文若的赞美之言不绝于耳啊,恐怕不知道是多少闺中少女的梦中情人哈~~~”此刻,那份慵懒里又多了一抹狡黠的味道。
    “啊?奉孝……”对于郭嘉的捉弄,荀彧表现了几分无奈。
    “哈哈哈~~~就是为这万千少女心,文若是不是也该请嘉喝酒一表心意啊~~哈哈”
    “好好好,说来说去不过是让彧多备佳酿,绝不辜负奉孝此意。”明白了郭嘉话中的意思,对着对面那人人畜无害的表情荀彧哭笑不得。
    “还有文若亲制的桂花酥哦~~”得寸进尺。
    “行~~”仍旧哭笑不得。
    “好~~~那待到他日返斾之时,定于尚书府大醉一场。”郭嘉对着荀彧举起酒盏,勾唇一笑。
    月华如水,冷冷清清的洒了一地银辉如玉圆润的光泽。
    只是,那个信誓旦旦的人终究没有回来。
    是夜,荀彧径自捧了一坛四十年的西凤酒,倚坐在墙边,大口的灌酒。
    那是建安十二年的十一月,院中的桂花早已凋零,只剩了孤零零的枝丫,萧瑟的摇曳在一片寒风苦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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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这句话是李璟《答留守周宗乞罢镇诏》中的一句话,时间虽晚了几百年,但是所举例子都是汉朝之事,所以就给搬来了……我比较懒,懒得自己写……
    [2]这是建安十七年,曹操欲封魏公加九锡时荀彧说的……我也给搬前面来了,意思差不多的额……我果然比较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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