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乱世一壶酒 第一章 乱世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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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霸王孙伯符长驱直入扬起漫天烽火。一场乱世硝烟就这样踏碎了江东数载繁华。
本以为身居一隅细软温柔绮丽奢靡的旖旎江东地,就能真的无关中原群雄割据乃至逐鹿成灰。但动荡山河里本就没有世外桃源没有安宁的救赎,水墨氤氲开的烟雨如画偏落下了血腥的帷幕。刀戟喑哑淹没了舞榭楼台琴瑟管弦,天空披上妖冶的衣,鲜血染红了九曲长江全不见曾经奔流到海不复回的荡气回肠。
颠沛流离里,谁还记得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盛世艳景?
毕竟也曾是林花开遍春风十里,陌上杨柳烟笼长堤。
十二岁的陆伯言看见祖父斑白的发在柔媚的阳光下竟明亮的刺眼,而那一生的赤胆忠心全在岁月流淌中刻在了眉角额畔,刻在了那苍老的生命里。
“议儿真是长大了。”祖父扶着少年的发,眉眼间尽是祥和的笑。
少年蓦然间觉得喉咙里生出一汩难言的苦涩,千般万般杂陈的心情却又道不出分毫个中滋味,最终皆都凝成一种压抑的悲怆,入骨的忧伤。
少年看着祖父逐渐被时光蒸干的容颜,抿唇不语。
陆康古稀挂帅。
而孙伯符势在必得直捣庐州。闭城坚守也无异于以卵击石,城破只是时间问题。伯言却把祖父眼中视死如归的决绝看的分明。
风雨飘摇的汉室王朝早已看透世态炎凉,谁又需为谁守着君臣忠义?而如今祖父的执着又是怎样的凛然大义肝胆衷肠?
“又是桃花开遍了。”祖父转过身踱到窗前,望着室外满眼明艳的花。
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一派春光滟潋里,谁知已翻云覆雨暗换了天日?
都说逃之夭夭,灼灼其华。
“以后陆家就交给议儿了。”祖父的声音低沉的有些模糊,而伯言却听得异常清晰。只是背影里少年看不到祖父逆光的脸,但一句话刻在心头足有了千钧的重。
庐州城破,陆康病逝。
陆伯言扯了扯嘴角,笑得苦涩而牵强。
一生为追求一个忠字,沥尽肝胆。如今祖父也应死而无憾了吧。
庭院里少年仰头而望。江东的天蓝的异常澄明,带着一抹不染红尘的空灵。仿若有着佛门里那种世事看尽的通透和包容众生的慈悲,而再波澜的心情也在仰视间被涤荡得明净辽远,宠辱不惊。
江东和煦的风吹得林叶窸窣的响,吹得庭中花枝翻舞。亦吹起少年洁白似雪的衣。
年仅十二岁的陆伯言有着极温婉的眉眼,而清秀的容颜又像极了水墨画中意味深长的留白,水雾烟淼间尽是俊雅的风骨。
少年举手投足都是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定居江东,陆家已不似从前门庭若市,一场浩劫过后的人心惶恐家族离乱逐渐平息,陆家的里里外外大事小事在伯言的打理下皆是井井有条。
所以有时候,总是忘了,那也不过一个不及弱冠的少年。
而市井间提起陆家的两个孩子,皆是欣赏的眼神。博览群书,风声流闻,又都是那样谦逊温和的少年。
都说自古江东出俊才,而陆家,出的是传奇。
建安五年,天气异常的潮湿。又赶上梅雨时节,雨总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孙伯符遇刺的消息传来时,伯言笔下的“家”字尚未写的完整,紫毫笔在空中停了半响,终是被搁在了雕花砚台上。
不是悲,亦不是喜,只有百感交集。
孙策骁勇善战,披荆斩棘开拓东吴大片疆土,仿佛重现了楚霸王只手扛鼎的气宇岿然,但最终也不过埋骨在了二十六岁这个意气风发的年纪里。
有国有家皆是梦,为龙为虎亦成空。
或许终是戾气太重,伤人又伤己。
窗外的雨依旧在下。
雨打春花,全不复了一朝开遍的多媚身姿。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伯言仿佛又看见了祖父那年迈的容颜,决绝的眼神。
哎。皆是孤注一掷的偏执之人。
只是那一袭白衣的男子已不再是曾经舞勺之年的少年,但眉眼间却依旧是如水般温婉,淡若春风。
江东,吴主孙权招延俊秀,聘求名士。
那日与顾雍于府上饮茶闲谈。
“时值乱世,豪杰并起各据一方。如今江东之主亦堪称少年英才,一代贤主,而君怀经世之才,又岂甘久隐于市井?”
没有毕露锋芒,没有过分的张扬。伯言那治国平天下的文韬武略全都隐在了那一身如玉的温谦里。不动声色,只待喷薄而出的那一刻,足以倾尽天下灼人眼目。
顾雍此番显然为劝官而来。
伯言轻扬唇角,很疏淡的一笑,开口依旧是那平缓温和的音调:“元叹兄实在过奖,陆某一介书生,又岂能怀治国之才,求闻达于诸侯?”
“伯言何出此言,出世于陆家又何尝不好?”顾雍把玩着桌上的杯盏,看着眼前那个长相过于清秀俊雅的男子,说得有些无可奈何。“何况江东已经易主多年。”他只得一声轻叹。
伯言不语。执起错花瓷杯优雅的饮茶,而执杯的手恰到好处的挡住了他此刻的表情,悲喜皆看不分明。
“这苦丁茶也称茶中上品,不知元叹兄怎看?”伯言笑容淡淡的转了话题。
顾雍一下苦笑,也不再提出仕为官一事。持杯一口浅酌,缓缓开口:“苦丁茶,闻之清香甘甜,诱人不能自持,入口却异常苦涩,舌尖喉里皆是苦味。”
“此茶,想必苦在心里。”伯言指尖一晃,看着茶叶在水中旋转沉浮,兀自挂笑。
是夜,辗转难眠。执了一坛酒,径自踱至长江江畔。
月明星稀。月华碎了一地冷冷清清。
蓦然间,一阵悠扬琴音,惊得伯言驻了足,静静的听。
很牵动人心的曲子。平缓之处如三月春风弥漫开来,一川烟雨,满城飞絮,梅子时节,桂香千里。陌上有上年春衫折柳,眉眼飞扬。不识愁的年纪畅谈鸿鹄之志,仿若碧云九天也能信手而得。角羽里是印在记忆深处最清晰地画面,最刻骨的初识。
而指尖一转,和风煦阳早已全然不见。铿锵之音里旌旗蔽日,杀伐瞬起。沙场残阳下有人策马而出,踏平万里烽火硝烟,血气方刚的年纪足以创一方功业惊天动地。远处仿佛有人击缶而歌,见证一生戎马倥偬。
但瞬间激昂之音戛然而止,仿若云霄之巅陡然而落,空留一个低怆的尾音结束了所有的铁马金戈,在回味了漫漫沉淀成莫名的惆怅。
琴弦已止,余音却纠缠在耳际绵久不绝。
“好曲!”伯言不禁脱口而赞。
那抚琴的男子循声望来,有些落寞的清浅一笑:“不过一曲怀人而已。”
“怀人……。这乱世里有可怀之人,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伯言在男子身旁扶衣坐下,低婉的声音如若染了千年的风雨斑驳沧桑。
而他这才看清那男子英俊挺拔,轮廓分明的脸。剑眉下一双灿若星辰的眼英气逼人气势如虹却又不见咄咄的狷狂,一袭月牙色长衣点尘不染,银色绣线勾勒出的繁复花纹锦绣里却又不失寡淡的气质。
如果说,有人的美是用奢华堆砌出的骄傲,那眼前这个男子则是风淡云轻间的一场惊鸿。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哈哈……。幸事……。。”抚琴男子笑得异常凄凉。
稀疏的星辰若隐若现闪着寥落的光,孤独的月千年不改清寂的看人世间又一场山河寂寥的苍凉。
一方乱世,朝不保夕。都说醉忘百优,伯言索性捧起酒坛,喝了个痛快,随后把酒坛推至了男子面前:“一坛薄酒,可愿共饮?”
“眼前的酒岂有不饮之理?”男子豪爽一笑,接过酒坛一扬首,几口畅饮:“清凉沁骨,唇齿留香,好酒!”
“不过普通的九酿酒罢了,只是酿造时加了桂花而得其香,加了晨露而得其清。”
伯言想到祖父每到三千里桂花开遍的时节,总要酿上几坛这样的酒。虽算不了上乘极品,却足够在清风朗月的夜里自斟自酌,亦是风雅。
“只是酿酒的人已经葬在了这个乱世……。”伯言望着苍远的天,眼里笼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乱世啊……。”男子晃着手里的酒坛,深褐色映出一缕疏淡的光。“其实这乱世就好比一壶酒,就像我们明知会醉却依旧贪杯一样,多少人为了所要守护的追求的创立的,而心甘情愿的跳入这酒池。争争夺夺,有的人溺死其中,而有的人就真的开辟了一番天地。其实都一样的,无非乱世里的一场醉生梦死。”男子说着亦不忘大口的喝酒,有酒液顺着唇角项颈缓缓而下,滴在那月牙色的衣襟上,晕开朵朵梨花似雪。
“醒着……。。痛苦……。还……还是…。。醉了…。好!……哈…。。哈哈……醉…。。醉死…。其…中……”男子显然是醉了,用手掌拍了拍额头,眼前却依旧一片恍惚。“好…。酒……”他把酒递给伯言,自己就索性躺了下来。手臂搭在额上,眯着眼睛看那轮晓月。
“以后陆家就交给议儿了。”擎着酒坛,伯言仿佛看见了那一日祖父苍老的背影还有窗外的满园桃花。
陆家。伯言眼里是同祖父一样的决绝,而后握紧了手中的酒坛,放声而笑。
“哈哈…。。醉着……醉着……”伯言不住的灌酒,笑声异常凄厉,凄厉得眼角有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伯言也醉了。
祖父去后滴泪未落,而只有在醉了的时候,才能放下所有坚强的伪装。
到头来,也不过一个刚及弱冠的少年。
伯言依旧在笑,笑得惨绝,直到他把头埋在臂间,笑声逐渐变成了低沉的呜咽。
身边的男子缓缓撑地坐起,静对无话。醉眼迷离间捧起古琴,手指灵动,一首曲子翩然泻出。
平缓的音调仿若三月春风弥漫开来。
建安十五年,周公瑾病逝于巴丘。
那日顾雍穿过辗转的回廊,听清了尽头画亭里伯言奏着的曲子。
平缓处如沐三月春风,激昂处如见金戈铁马,而一切偏偏又戛然而止,收了尾音。
曲毕,伯言正欲起身,却听见了顾雍满是担心的话:“通常乐曲结尾处应趋于平缓,而此曲却越发激烈,又陡然而止。如此不和乐理,只怕对作曲之人并非祥兆。”
“无所谓了……不过一曲怀人而已……”伯言看着那琴身上铭着的冬梅傲雪的纹路,轸上的金穗迎风而动,淡淡一笑,眼里却笼着大片的阴影。
那一刻,有清风拂过,送来阵阵桂子花香。
又是三千里桂花开遍的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