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武场，我才惊觉场外早已停了一匹马。槿不由分说便带我上马，一路向北，竟出了宫。
    我心中紧张得怦怦直跳：
    毕竟，这次出宫与上一次完全不同。
    上次是设计偷逃，而这一次，他竟敢在连珈的眼皮底下，生生地将我劫走。是何事令他下了如此大的决心？
    槿一路上都很沉默。我也不敢再问。眼看他离开了大道，沿着一条陌生的小路曲曲折折拐入树林，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
    “殿下？”
    “小菲，你还是叫我槿吧。”槿微微垂首看了我一眼，却没有放慢速度。
    “那么……槿，我们这是去哪儿呢？”
    “没关系，就快到了。”
    槿应着，却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他声音沉郁，让人隐隐地感到不安。
    “今天的事……你真是吓了我一跳。”我说。
    “为什么？”槿不以为然地说。
    “你刚才对总管那样的态度，也未免有点太……”
    “太什么？”槿眉头一皱，“相比他对你的态度，我自以为已经很克制了。”
    “可是，你真的误会总管了，”我急忙解释道，“以前我以为他故意与我作对。现在有事相求，他却答应帮我，可见真的是好人。”
    “好人？”槿冷笑道，“你才认识他多久，就认定他是好人了？我怕你涉世未深，难免轻信人言。”
    “我是在向他打听有关我身世的事。”我解释说，“他跟随狄王多年，我以为他深知内情。”
    “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槿不动声色地问。
    我不敢提起蔷的名字，只是说听到宫中传闻，叫我“野种”。
    “何人如此大胆？”槿眉峰倒立，面色含冰：“宫中本来就是一个是非之地。宫人闲来无事，就喜欢道听途说，蜚短流长，何况小菲你深受王上喜爱，不知人情冷暖，难免遭人嫉妒，所以编造一些不堪的话来。对此，我劝你千万不要介怀；倒是传播流言的人，一旦被我查到，一定严惩不贷。”
    “不过，听他们的口气，仿佛确有其事。”我垂下头，喃喃道。
    “宫中那些人，编起故事来，哪个不是绘声绘色、唯恐你不信？”槿看了我一眼，和声道：“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真的来历不明，又能如何？想我当年，也是被人叫做‘野种’，现在还不是好好的？可见人生际遇，胜败得失，都有定数，切不可因为一时困厄而灰心丧气，你说是不是？”
    槿的一番话虽然没有带给我答案，想来也自有一番道理。我便点了点头。
    “不过，”只听槿停顿片刻，偏又补上一句：“这么大的事，你宁愿去求连珈也不来找我，这是什么意思？”
    说话的时候，槿面色含酸，眉峰微蹙，鲜艳的嘴唇嘟嘟翘起，像是含了一朵小花。虽然一脸不快，但模样却如同孩子般可爱。
    刚才他一番道理说得铿锵有力，头头是道，我正要叹服其成熟稳重，没想到转眼又变回这样的表情。我暗暗笑了。
    “你笑什么？”槿没好气地说。
    “还不都是你，丢失了权戒，惹出事来。”我嗔怪道，“我倒是想找你，可是你被关在学园，我也无可奈何啊。”
    这句话说到槿的要害了。他脸一红，头一低，不说话了。
    我这才扬眉吐气，得意地说：
    “倒是你，才因擅自出宫被罚，竟敢再次违反宫规，就不怕王上动怒，加重惩罚吗？”
    “相比眼下的事，父王如何惩罚都不重要了。”槿神色深沉，目光投向遥远的不可知处。
    我正要问他出了什么事，突然心中一动：莫非……他知道了？
    一时间不觉心乱如麻。
    “小菲，我们到了。”
    槿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抬眼看去，只见此地三面皆是巨岩，巍峨峻秀，形态万千。一泓清泉自山石中倾泻而下，背倚着秋日斜阳，果然散珠碎玉，万点晶莹。两侧芳草秀美，佳木葳蕤，草色、花香、泥土味，无不氤氲在清新的水汽中，随风阵阵扑面而来。溪中芦苇丛中，几对水鸟游弋飞翔；对岸灌木林里，一只小鹿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
    面对此情此景，我不觉如痴如醉，惊叹不已：所谓人间仙境，大概莫过于此。
    只听得槿说：“我是在散步时偶然发现这里的。当时便觉得此地景色清幽，绝少人迹，心中喜爱，每每心情喜悦或抑郁时，都会来此走一走。”说罢，他又信手一指，“那边还有一片莲池，入夏时便开遍青莲，风景如画，本来也想带你去看看，不过此时已是中秋，花已尽落，无甚可观了。”
    我看他神情忧郁，便说：“没关系，等莲花下次开放时，你再带我来看，不好吗？”
    “小菲……”槿缓缓转过身来，用那双清亮如秋水的眸子，久久凝视着我。
    我从未承受过如此执着的注视，一时招架不住，竟垂下头来。
    “小菲，”在许久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槿终于说，“我这次带你出来，有一个重要的问题要问你。”
    “什么……问题？”我被槿严肃的表情弄得紧张起来，只得小心翼翼地问道。
    槿望着我，认真地说：“小菲，你自幼在宫里长大，我想问你，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这……”我想了想。鉴于槿的态度，我想任何一种干脆的答案都是莽撞的。
    最后，我选择了一种谨慎的方式：“宫中虽然规矩很多，但大家对我都很好。王上对我好，你对我好，就连总管大人也对我不错……”
    “我问的不是这个，小菲，”槿断然识破了我的伎俩，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想知道，你喜不喜欢宫中的生活？”
    我有点紧张，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喜欢啊。至少，我习惯了……何况……大家都在这里……”
    “大家——是指谁？”槿不依不饶，急急追问。
    “大家……就是所有人啊，”我支支吾吾地说，“就是王上，就是你，还有芬，嬷嬷们……”
    “那你有没有想过：现在属于你的一切，都只是别人为你编织的一个理想世界，如同梦幻泡影，刹那芳华，不可以持久。人生，本可以是另一番情景——我们选择自己的未来，走属于自己的路……”
    我满面狐疑地看着他，猜测他到底想暗示什么。
    “我是说，你是否想过：有一天……离开宫中，到外面的世界过一种全新的生活……”
    “嗯……偶尔出宫过过民间的日子，也不错。”我点头道。
    “不是偶尔，”槿摇头道，“而是一生都将如此度过。”
    “那又是为什么？”我急问道，“我为什么要离开王宫，离开大家？”
    “你不是一个人，”槿深沉地望着我，“我会跟你在一起。”
    啊？这次我真的吓到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私奔？
    我为自己的这一闪念羞得面红耳赤。
    记得读书时，书斋里除了圣贤书和经文，还有那么一些则被先生们束之高阁、略有古怪的书。有次偷偷爬上去拿了几本，虽然没看懂，却还是被先生好一顿训斥，说什么要是再发现我看这类“诲淫诲盗”的书，就要向狄王报告。这样一来，我自是不敢犯戒了。
    我又羞又惊，心中狂跳。槿却转过头来，向我走近一步，双目闪烁如星：
    “小菲，你怎么想？”
    “嗯……”我不觉后退半步，一手按住胸口抑制心跳。
    “喜欢一个人，不是什么罪恶的事。”槿看出我的紧张，不觉放缓了语气，柔和地说，“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抛弃地位、身份、养尊处优与荣华富贵，从此隐姓埋名，浪迹天涯，到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地方过平凡人的生活。”
    槿，是认真的。
    抬眼去，便是他充满期待的双眸，此刻，倒映着满天霞光，流光溢彩。
    可是……我该如何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