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三章 赤风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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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是一位勤勉的君主。他像虔诚的信徒一般,恪守着圣贤们所教导的“智慧、勇敢、节制、正义”的理想国君的统治艺术。即使贵为国主,多年来他依然遵循着当年军旅生活中养成的作息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参加朝会、处理日常政务,他每日坚持习武,弓马刀剑,寒来暑往,风雨无阻。如果说建国初期还有过一段云谲波诡的动荡岁月,如今江山已定,王座已稳,昔日的敌人都已化作沟壑中的寒灰,嘉兰末年战火与鲜血也正在被人们渐渐遗忘。他的臣属忠于他,人民爱戴他,社会安定,百姓富足,他曾经为之梦想、为之奋斗的东西,都已经逐一成为了现实。任何人都有理由相信,至此登上人生光辉的顶点的狄王应该心满意足,至少也会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至高无上的荣耀。
    然而我却分明地知道:他有心事。
    比如他与我在一起时总是面带微笑,可这微笑看去总带着隐隐约约的寂寞,如同他若有所思的眼神,掩埋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他会很认真地听我说话,回答我各种各样有趣或无趣的问题,可是他又会常常莫名地出神,甚至正说着话,他的心神都会如风般稍纵即逝,刹那间飞到某个不可知处。
    不过他这样的开小差总不会很久。只需我轻轻拽一拽他的手指,他就会立刻回神过来,回复我一个抱歉的微笑。像春日空中的风筝一样,无论飞得再高再远,只须丝线一声轻唤,它还是会一样乖乖收回到主人的手中。
    可是,即使有了我的陪伴,他大多数时间仍然会选择独处。
    我无法想象一个人独坐斗室的情景。凝滞的时间和空气会令我窒息。而狄却能用整整一下午的时间静坐、沉思、阅读、写作,在我偶尔借送饮料与食物的机会看望他时,他会停下手头的工作,笑着向我说声谢谢。
    此刻,在我向你讲述这段故事时,依然清晰地记得当年狄坐在窗帘后的幽明处,双目微阖,唇角含笑,修长的手指拂过泛黄的书页。那一刻非常安静,时间的流动似乎都侧耳可闻。空气里飞舞着回忆的尘埃,在浸淫着潮气的光线中闪闪发亮。
    随后,房门便在我的身后轻轻掩住。将他与我的世界一隔两半。
    隔开我们的,还有当年深不见底的回忆,轻风依旧,水波不兴。
    说来令人泄气:虽然我自五岁就与狄朝夕相处,可是说到与狄相伴的时间、对其性情的了解,我还比不上狄的爱马“赤风”。
    ***
    我进宫那一年,赤风十三岁,虽然正在步入晚年,但依然高大强健、精神抖擞,奔驰起来,飘扬的鬃毛像是燃烧的火焰。我很喜欢它,甚至有点嫉妒,我想象有一天自己也能像狄一样骑在它的身上,乘风飞奔到天涯海角,踏遍我所珍爱的每一片热土。
    不过当时这个想法却注定只能是一厢情愿。原因很明显:赤风出了名地高傲,它不会与其它马同厩,只在饲马人在场的情况下才肯进食,更不用说它不会接受狄以外任何人的指挥与驾御。然而它却有个奇怪的习惯,就是在路遇老弱、妇孺、病人、乞丐时,别的马会昂首阔步地飞驰而过,它却会放慢脚步,低垂眼帘,向他们让开道路,让人很难想象当年的它曾在战场上迎着乱箭奔向敌阵,毫不犹豫地扬起四蹄,踏破敌人的头颅。
    狄骄傲地告诉我,赤风的灵性来自母亲赤云的真传。日行千里的赤云本来就举世罕见,而赤风通人性,识善恶,镇邪秽,更是天下无双的神骏。
    狄把与赤风的感情归功于上天的缘分。他说,当年他作为马夫照料赤云时,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它的儿子会成为自己的坐骑。
    当然,他向我提起这些往事时神情坦然,丝毫都没有掩饰自己贫贱的出身,更无意向我描述一个卑微躯体中的高傲灵魂在自下而上的奋斗中曾经过怎样的挣扎。
    我相信,除了所谓的缘分,更有一种共同的品质将狄与赤风联系在一起。这种品质,或许超出了人与兽的形体与精神界限,它来自于高贵的心灵,是造物对于人类世界的礼赠。
    后来我才明白:这,就是悲悯。
    狄虽然身为君主,可他并不像前朝国君一般位居深宫,与世隔绝。他时常独自出宫散步,身着平民的衣服,不带任何随从,只有赤风与他相伴。
    后来,当我请求他带我一起出去时。他没有拒绝。
    我还记得那个明媚的秋日,京郊的平原上,大风一扫连日来的潮气和雾霭,天蓝得像一块清澈的翡翠,融入天尽头金光闪烁的波澜。只有一片薄如轻烟的彩云低低地在无际的平原飞驰,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我问狄,如果骑马是不是就能追上那些云彩?
    他说,你试一试就知道了。
    于是他一手从后面抱住我的腰,一手挽住缰绳。赤风浑身一振,顿时精神抖擞,缰绳轻轻一抖,它就迈开步子,轻快地小跑了起来。
    我还不过瘾,便还要快一些。
    赤风像是听得懂我的话,便扬起前蹄,如一枚离弦的羽箭,向前飞纵而去。就像一团拔地而起的野火,搅动着炽烈的旋风滚滚而来,长草在马蹄掀起的气浪中向两侧倾倒,如同行驶在静水中的小船推开层层波浪。
    赤风的背宽厚而结实,坐在上面稳稳地一点也不颠簸,再加上耳畔的风声呼啸,我感觉仿佛是在天空中飞翔,心都逼在喉咙口了。我只得紧紧抓住狄的胳膊,感觉着从他身上四溢的灼热奔腾的气息,于是所有的紧张与不安都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则是无比的兴奋和欣喜。
    我们骑马奔驰,不知走了多远,直到山道尽头、山顶崖壁前才停下。刚才追逐的白云明明就在这里,可是等我们赶到,它却又跑到另一处山头上了。
    暮色渐降,山风骤起,山谷间的寒气扑面而来。
    他问我冷不冷。
    我摇摇头。狄却还是解开前襟,把我包裹在他的披风里。
    眼底便是起伏的群山,此刻层林尽染,红叶娇娆,在夕阳斜晖下点点斑斑,迷离缤纷。一条河流,在大山敞开的怀抱中连绵迤逦,闪烁着耀眼的金光,缓缓向北流去。
    沿着河流所指的方向极目远眺,莽莽苍苍的地平线上无端抹上了一缕淡淡的青碧,与发光的天际连为一线。
    狄说,那就是大海。
    我国四面环海,京城所在的位置距离北海最近。而我们现在所在的苍浪峰,就是眺望北海最好的地方。
    我问他:“海里有什么?”
    “海里有很多鱼,很多奇异的生物。”
    “那么……我们能去看鱼吗?”
    “现在么?恐怕不能。”
    “为什么?”
    “我们现在没有船。不能入海呀。”
    “为什么是船?骑马不行吗?”
    “不行。因为海水很深,我们的马走不到水底去。”
    “这么说来,大海很大咯?”
    “是。”他笑着点点头:“很大很大。”
    “跟王宫一样大么?”
    “比王宫大。”
    “跟京城一样大么?”
    “比京城还要大。”
    “那么……大海到底有多大呢?”
    狄想了想,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子,放在手心。
    “这样打个比方吧,”他指着石块说,“这——就是我们所在的土地,我们的国家,而我的手掌——就是大海。”
    我听得好不吃惊。天边那薄薄的一缕青色,就是传说中辽阔无际的大海?
    狄又拿起三颗较小的石子,放在第一块石子旁边:
    “这是我们的邻国:济、泊、泫,在西海之外。它们国土面积、人口、国力都逊于我国,但联合起来势力就不容小视了。自嘉兰王朝起,我国就与这三国纷争不休,战事频起……”
    “原来还有这么多国家……大海真的好大呀。”我情不自禁地叹道。
    “这还不是全部。”狄张开另一只手,将两只手掌并在一起,接着说:
    “从东城出港,一路向东,穿越一座大洋之后,还有一片大陆,名叫欧罗巴。那里有很多富饶而强大的国家,他们的人民如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那么……这个欧罗巴有多大?”
    狄思考了一下:“我也没有看到过它的全境。当年我乘船穿越它的内海前往安息帝国,日夜兼行,也花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我想……他用手拿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块,说:如果说我们是一粒石子,欧罗巴则是这块石头。而在它之外的大陆,又有不知有多少……”
    我们不约而同地仰望天穹:此刻日色渐去,晴空碧蓝如洗,一弯银月斜倚在天角,万盏明星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芒。
    这世界,原来是如此无穷无尽。
    第一次,我感到自己的渺小与无力。
    “狄……你去过好多地方……”我轻轻叹道。
    “那时候我在海军效力,出海远航是常事。”
    “我……我也想做海军。”
    狄笑了:“海上的日子很苦,航行途中也是凶险重重,风暴、疾病、盗匪、食物匮乏……都可以置人于死地。”
    我犹豫了一下:“可是……我还是想去外面看看。”
    “好啊。”狄爽快地回答:“等你长大了,找到了能保护你的人,想去哪里都可以。”
    “我不要别人来保护,我会自己保护自己!”我信心满满地说。
    “啊,菲儿很勇敢嘛。”听了我的话,狄赞许地点点头。
    “不过……”我的口气很快软下来。我暗暗握住他的手臂,小声说:“我要你和我一起去。”
    “我吗?”狄呵呵笑了:“可是我现在是王,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没有时间去远方旅行了。”
    “那么……”我想了想,说:“等你不做王了,我们不就可以一起去了吗?”
    “是啊,”狄假装惊喜道,“这么简单的办法,我怎么没想到呢。菲儿真是聪明!”
    我看着他笑的样子,知道他依然当做是玩笑,颇有些愤愤。人家明明是认真的!
    从那一刻,我就暗暗下了决心:将来我也要像狄一样,到海的那一边走一走;我要游历大千世界,在最遥远的土地踏上自己的脚印。
回程的时候已是傍晚,城中市集已散,行人渐少。一个推独轮车卖米糕的老人,结束了一天的生意,正在不慌不忙地收拾自己的货摊,准备回家。
    我本来并不觉得饿,可是走过他身边时,闻着蒸笼里甜甜的米糕香,我的肚子立刻不失时机地大声抗议起来。
    虽然我一言不发,但一举一动都瞒不过狄的眼睛。
    “菲儿饿了吧?”他问道。
    我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这老人做的米糕不错,份量足,葡萄干和松子也放得多,就是贵了点。当年一个铜钱卖两个,我干活一天才能得两三个铜钱,每次去买都要下很大的决心。”
    说着,他把一枚钱币放在我手里:“菲儿,帮我也买一个吧。”
    我蹦蹦跳跳地一路跑去。到了一问,未免大失所望:老人告诉我,只剩下一块米糕了。
    我只好买了最后一块糕,怏怏地回到狄身边。
    “对不起,只有一个糕了。”我委委屈屈地把糕递给狄。
    “没关系。我还不饿。你一个人吃好了。”狄回答道。
    我们再三推让。最终决定一人吃一半。
    我一手握住米糕的一端,小心翼翼地从中间掰开——一股热腾腾的米香扑鼻而来,金色的松子和紫色的葡萄干挤挤挨挨地陷在松软的孔洞中,好像襁褓中婴儿圆圆胖胖的脸蛋。
    我早看得垂涎三尺,正要一口咬下去,却一眼瞥见马前站着一个孩子。
    他十一二岁模样,身形瘦削,衣衫破旧,褐色卷发好久没有剪了,乱乱地披在肩上。他的手——指节分明,修长好看的手,此刻却无力地向着行人张开。眼瞳又大又黑,饱满得仿佛清晨带露的醋栗,却在饥饿与疾病的折磨中变得暗淡无光。他的目光,空落落地直视着前方,似乎在拷问虚空中某个多舛的命运。只有白色的眼白,亮晶晶、光闪闪的,仿佛肮脏世界最后一个洁白无垢的角落,在他瞥向我的那瞬间,竟然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沉重。
    霎时我不禁扭过头去。我有点害怕被他注视,虽然我知道他是看不见的。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竟然是盲的。是米糕的香气让他找到了我们。
    善解人意的赤风,故意在他面前停下,仿佛在强迫我们与他对视。
    我回望身后的狄,他会意地向我点点头。
    我没有钱。手中只有这半块米糕。
    我想了想,跳下马来,把我的半块米糕递到了男孩手里。
    男孩手握着米糕,却没有吃,而是小心地包起来,放在衣兜里。
    他向我道谢。他的声音很好听,跳跃的音节仿佛泉水在溪石上的演奏。
    我回头看看狄。他向我招了招手。
    我奔回到狄身边,他却将一件东西悄悄递到我手心,让我交给那男孩。
    那是一枚金色的钱币,一面有字,一面印着某人的侧像。我不加思索地照办了。
    男孩接过钱币。他把它捧在掌心,摸了又摸,昏暗的眼睛闪现出欢喜的光芒。洁白的牙齿弯成了天边的月牙。
    等他再要向我们道谢时,我们已经远远地离开了。暮色苍茫中,我看见他还站在那里,向着我们离去的方向连连招手。
    这时,狄把手里的半块糕给了我。
    “为什么?这一半是你的。”
    我接过了糕,却不敢咬下去。
    狄赞许地微笑着:
    “刚才你做的很对。这一半——就算是我对你的奖励。”
    我这才慢慢地咬下去。一小口,一小口,细嚼慢咽,总也舍不得把最后一口吃下去。
    “好吃吗?”
    等我终于把手中的碎屑吃得干干净净,他这样问我。
    我连连点头:这米糕真是好吃。
    这是真的。即使多年之后,我依然记得那目盲的男孩,以及那半个米糕留在我手指尖的香甜的气息。即使后来我云游天下,遍尝四海珍馐,却也再没吃过有如当日美味的米糕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
    ***
    那一日的归途,虽然我们帮助了那个男孩,可是狄并没有因此开心,相反,他一直都在思索。
    我便问他为什么。
    他说,国家中出现这样的人,是君王的过失。
    我说,那个盲孩子虽然可怜,但他目盲不是狄的错。
    “不。”他答道:“男孩目盲不是我的错,可让这样的人生活困顿、无依无靠,就是我的责任了。”
    “可是我们不是已经帮助他了吗?”
    “钱物只能救一个人的一时之急,要想帮助更多像他一样的人,必须要建立相关制度,才能让大家都受益。——而这,就是治国者的责任了。”
    我看出狄有些自责,所以搜肠枯肚地想办法安慰他:
    “老师说过,要读圣贤的书,才能明白治国的道理……狄说的这些制度,书上都有么?”
    狄呵呵一笑:“书上的道理虽多,具体做起来则又是另一回事。”
    看来……治理国家真不是件轻松的事呢。我暗暗想着。
    不过,这样的问题还是留给狄去思考吧。眼下我只想怎么玩才开心。
    “菲儿……”狄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话说回来,最近几天好像没有见你读书啊?”
    “我、我、我读了啊!”
    一时间我语无伦次。
    “那好。今天回宫之后,我要检查你的功课。”
    天啊,我的头又开始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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