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之洲Ⅰ:宫婢 正文 夜话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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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听雨楼的日子还是那样地过,做完一些分内的事就可以自由地闲逛了,偶尔去泡泡茶,偶尔去看看书,私下里听雨楼的宫人们都称我为小主子,虽然我还是要干活,但是比起他们来我的确是像个小主子了。
渐渐地,我不去猜想昭贤惠妃的心思了,我像一只在笼里呆惯了的小鸟,享受着主人对我的侍弄,渐渐地,不在挣扎了!
去昭贤惠妃的书房,我总能看到一本《诗经》放在桌案上,我想,这本《诗经》她大概已经是能倒背如流了吧,却仍那么喜欢!
可惜终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我暗自叹息,连我都知道,他朝若是伴君王,可怜红颜无真情!她那么聪慧的女子竟是仍有着一丝的期望。
“罗衣。”背后有一缕幽幽的声音传来,我便知道是昭贤惠妃无疑了,在春日里的风寒因着她底子薄,到现在还没好,这几日,扶柳得宠,那些后妃自然也是挤破头地想去吸引皇上,所以到现在皇上已是许久没来了,日日盼郎不见影,也难怪她日渐清瘦。看着她不稳的身形,我忙上前去扶她:“娘娘,奴婢扶您去榻上躺会子吧!”“嗯。”我给她的背后垫了个小垫子,这才扶着她躺下。“罗衣,你喜欢《诗经》吗?”她拿起被我放在小茶几上的《诗经》,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痴痴的笑着。“主子,奴婢不喜欢《诗经》。”我道。“哦?为何?”她有些诧异。“这《诗经》之中的男女情爱不适合奴婢。”我说得很淡,可她却听得若有所思,随手翻了几页,便放下了:“是啊,不适合,呵!我竟看不透呢!”她的笑有点苦,很难看,不适合她。“罗衣,别学我。”在我转身去为她倒茶的那一刹那,耳边似是听见她梦呓般的声音,那样不真切,是我听错了吗?我却也不敢去求证,她是主子!
我依着她的吩咐取来几本书置于她躺榻边的小茶几上,然后便走到桌前去泡茶了。
学了这几月,我的烹茶技术是熟练了不少,茶的味道也是越来越好了。
本想让昭贤惠妃品茗一番,却见她看书入了迷,便也只能不作声息,继续一遍又一遍地泡着茶。
“罗衣,你的茶艺是越发精进了,来,给我尝尝。”好久她才放下书本道。我依言端了一杯与她。“不错,倒是与我愈发相近了。罗衣,改日我教你抚琴如何?”
烹茶?诗书?琴艺?我疑惑了。这是为何?这些她所精通的,都要教与我吗?她这是何意?猛地一惊!这不是成了第二个“昭贤惠妃”了?
“奴婢福薄,那是那种弹得了琴的人!”我推脱着。“哪有这说法,就看你愿意不愿意了!”话说到这份上,我怎能拒绝呢?
不知不觉已是八月了,如今的扶柳已是美人了,可我依旧是一介宫女。
夏末,桂花渐渐地开了,可我却不喜那桂花,只因那桂花的香味太浓了,可昭贤贵妃却说桂花可以泡茶喝,而且香得很,皇上是很喜欢的,我无法,只得去采。
现在的我又多了一项工作,就是摘桂花。
“罗衣,柳宝林如今已是美人了,你有想过,为何她是人上人,为何你却又只还是一介宫婢?”昭贤惠妃问道。“因为柳美人美。”我想也不想地回道。“美?的确美,可罗衣,他日你定不逊她!”我不以为然地笑笑,因为我并未想过去与扶柳争较什么,因为她是我的好姐妹,因为我不是那些后宫妃嫔……好多好多的因为,我和她只是好姐妹!
昭贤惠妃的病终是越来越重了,她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如今的皇上每天都会来看她,待一会儿,然后再走。有时他很叹息的样子,还说“等雅儿身体好了就泡茶给朕喝,好久没喝过雅儿的茶了,好想念那味道。”昭贤惠妃只是温和地笑,说:“会的,皇上会一直喝到臣妾泡的茶的。”可她却从没有要我泡过一次茶!我又看不懂她了,她教我茶艺不就是为皇上泡茶的吗?这个女人真是多变啊!
这夜下起了小雨,明明是夏天,可是为什么却像春雨那样哀怨缠绵?在为谁哭泣吗?
在屋里待得烦闷,便走到外边吹风,今日是我给昭贤惠妃值夜,头偶的一瞥,她仍在看诗书,我不明白,为何她执着这份感情,明明知道不可能,却偏偏飞蛾扑火;明明知道若像其他妃嫔那样就可以博得些许隆恩,却偏偏固执着身段,不肯低头,如此地折磨自己。
“你一直在看我,对吗?”她笑语。“娘娘,这么晚了,您还不歇息,奴婢是担心您的身体。”“你扶我去外边的长廊坐坐吧。”我低头称是,为她披上外袍,又拿了毯子,半铺在长椅上,另一半裹在她的身子上。她伸出手去接那雨水,我担心地惊呼:“娘娘……”“不碍事儿,这夏季的雨不比那春季的雨,寒人!”她痴迷地看着落下的雨水,接着自屋檐滴下的雨水,从这只手倒进那只手,又从那只手倒进这只手,如此反复着,“你知道,我这儿为什么叫‘听雨楼’吗?”她失神地自言,“罗衣,我给你讲个故事可好?你知道这帝都之中哪里的桃花开得最好吗?是我家……我出生那一年,桃花开得最好!说来也奇,那时本应是桃花凋谢的季节,可那桃花却开得那样明艳,甚至比旺季还好,他们都说那桃花是为迎接我的到来开的,是我,让它们流连……呵呵,我是何其幸运啊!十五岁那年,许多男子都慕名而来,他们都想看看,我这令桃花都爱慕的女子该是如何地美艳,如何地富有才情,可我一个也不想见,那时的我心里只有一人,便是如今的皇上。当时他是太子,我在街上见过他一次,那时我便爱上了他,可他从来不知道……隔了一年后,皇上为太子挑选些官家之女入东宫,便有人进言推荐了我,还将十六年前的事说了起来,饶是太子也对这等奇事起了好奇心……”我仔细地听着,看她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那年桃花开的时候,太子借观赏桃花之名到我家,其实就是想见见我,我那时好高兴,他终于来看我了!爹娘都劝我,可我不听,我以献琴之名出现在他面前……我自认容貌不输他人,琴棋书画亦不逊色,我记得他夸我‘俊眉修眼,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那时的我满心以为他对我动了情,日日盼他来接我,渐渐地,他有了现在的梨美人、赵婕妤,有了好多位的妃嫔,可我独独没有等到我想要的那道圣旨,可他还是时常来我家中,或品诗,或论琴……有一天我忍不住了,借着一曲《凤求凰》向他表明心迹,他明白的,我知道他明白的,可是他却说,我是他的知己,若我看上了哪家的公子,便同他说,他定求皇上赐婚……”说着她的眼角有了点湿迹,“我不要这句话……我不要……为何红颜枕边人不可为知己呢?我去求爹爹,一直求……一直求……最后我还是进了东宫,可原来知己便只是知己,他待我如宾……原来这样更痛……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她说得流泪,我亦是听得流泪,原来她都明白,原来并非皇上对她无情,原来只是知己,聪明如斯,却仍是为“情”字所累!“‘听雨楼’这三字,是我求来的,‘听雨’是我最美好的回忆,你知道京子河吗?那里有一座画舫,是我十五岁那年,爹爹送我的及笄之礼,是一座诗坊,十六岁那年皇上同我在画舫上看着绵绵的春雨,听其声,品其魄,所以这是我唯一一次求他,将‘晴水楼’改成了‘听雨楼’……”她的声音渐渐小了,好似极尽地疲惫,我上前扶她:“主子,雨夜凉,奴婢扶您回房吧?”她好似没听到般,声音低喃:“他知道这意义吗?……罗衣,等我好了教你下棋可好?……”她的故事说完了,仿佛人生也走完了一般,眼睛慢慢地阖上,头也渐歪,青丝散落……“娘娘,娘娘……”我焦急地唤着她,却没有一丝的回应,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娘娘,你醒醒啊……来人啊……请太医……皇上还没来呢,您不能睡啊!……羽灵姐姐……快请太医……”我无措地大喊,拼命地摇晃着她……
皇上来了,太医来了,后来,皇后也来了,然后来了好多的妃嫔,连太后也派了人来……
太医翻开昭贤惠妃的眼皮子……无奈地摇头……
“回皇上,昭贤惠妃娘娘殡天了!”
我看到皇上的身形晃了晃……
终究是不舍的吧!
他的脸上尽是怜惜,尽是无奈!
他失了这个知己!
宣政七年八月二十八日晚,昭贤惠妃薨。
宣政七年八月二十九日,帝下旨,追封昭贤惠妃为贵妃,赐号“贞一”。
原来他一直都明白!
可惜红颜去!
宣政七年九月初六,贞一贵妃出殡。
听雨楼中,羽灵和初宜一直在整理贵妃娘娘的遗物,我与隐雪则在孟夫人身边伺候着,孟氏夫妇老来得女,本就十分宝贝,如今痛失爱女,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自是十分痛心的,孟夫人乃一介女流,当见到贞一贵妃的遗体时曾一度昏厥,相较之,孟国公到底是男人,情绪自比女人控制得好,可几日下来却是老了十几岁般!
初宜拿着贞一贵妃生前一直佩戴的玉坠出来:“夫人,这东西……”初宜的话还没说完,孟夫人便将那玉坠夺了来,失声痛哭:“雅儿……雅儿……你怎的都……不见娘一面……就走了啊……你让娘怎么办啊……早就不让你进宫,你怎的就不听呐……”哭得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孟国公站在门外,亦是一脸悲痛,看着晕厥的孟夫人无奈地摇头,忽听得一声“皇上驾到!”众人皆跪了下去。“国公不必多礼。”皇上的衣着简单,一身白色便服,“孟夫人她……”皇上脸上的愧疚之色尽显,“是朕不好,没能让雅儿活下来……”“臣惶恐,一切都是贵妃娘娘的命啊!”“罢了,徐长,派人将孟夫人送到藕香榭暂歇,免得夫人触景生情。还有,吩咐下去,听雨楼内的一切事物暂不移动,保持原样。”“是。”徐长遵命退下。而皇上又看了几眼听雨楼便走了。
贞一贵妃出殡后,孟夫人也离了宫,因着羽灵和初宜是家生丫头,便带了回去。
听雨楼并未因着贞一贵妃的殡逝而遣散,想必皇上还是怜惜她的,红颜易得,知己难求!
我每日还是会到贞一贵妃的书房,有时打扫,有时烹茶,有时看看诗书,仿若贞一贵妃还在一般,可惜不会再有人给我指点。
那日听雨楼的夜话宛若还在耳边,不过几日之隔,竟是这般物是人非!我还记得她说:“……罗衣,等我好了教你下棋可好?……”
下棋吗?琴、棋、书、画,她引我进了琴、书的门,可棋与画呢?终究是没有机会学了,在这后宫之中,除了她,还会有谁会教我呢?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