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帘卷秋风醉清歌 第四十二章 发乎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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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吟了会,没再多想,兮沐拿起画卷便离开了房间,那一副蹙眉的模样,仿佛将细小狭窄的空间视作囚禁回忆的樊牢。
出了门,又是满眼光风霁月,使得兮沐紊乱的心神稳了稳,匆忙的脚步慢了下来。
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
纵然未必能参透那样的境界,却已足以让人心生明净。
绿树环荫下,兮沐形单只影在石桌处寂寥而坐,素色的身影在重重叠影中稍显单薄,可端得笔直的背,让她瞧着仿佛多了一股英气。
指尖来回比划了几下,鲜红褪去恍若血干枯了颜色的绳被利落挑开,于是画卷在一双瘦骨嶙峋的双手中缓缓展开。
可正当此时,一阵脚步声忽然自外传来,渐近,渐响。
兮沐挑动了眉尖,侧首兼听,忽然像是消了口气般卸下了直挺挺的腰。
半展的画卷覆上。
抬眼望去小苑唯一的入口,目光浮动,是不住的思索。
这地儿,常年不接客待客,平日里,可无人会靠近三分之内,新到来的,甚至不知道万佛寺竟然还会有这么偏僻幽深却有人烟的角落!
附近并没有乡邻坊里,所以,这脚步声明显是奔这来的,奔自己来的,然而无事不登三宝殿,谁又会找上门?
或者是寺中的小尼吧,兮沐猜想,尘缘未尽、佛性未够又年纪尚小,看自己的目光有着仿佛在看知心姐姐般的依赖,况且,其中一些人曾经也不是没有来过此处喝上一杯热茶。
不由,兮沐松了口气,却又隐隐觉得心中失落,可有什么好失落的呢,毕竟并没有什么好期待的,不是么?
明明该放弃了,还是因为有所留恋而继续挣扎,才不希望自己的人生继续这样过,兮沐将还未来得及看的卷轴重新系起,更坚定了决心。
然而,命定之事,九曲回肠,往往并不因为一时意气而改变。
待见到那个人,兮沐方知晓,自己的决定还真是下得不够真心诚意!
在她前面不远,是一名小尼,眼睛大大睁着,似乎有点拘束。
她的声音低低的,犹如初生的雏鸟,几不可闻,一声“兮沐师太”是比风更轻的吟诵。
可兮沐却将她的唤声听得一清二楚,“兮沐师太”几个字更是在脑海中不断回旋,似是在提醒着她,今时不同往日!
小尼在得不到回应下,朝身后的人笑了笑便轻步退了出去。
虽然对于兮沐的过去她知之不详,但感觉到身后那人与兮沐无形的牵绊,她只觉得,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一时宁静。
兮沐不知道自己究竟失神了多久,只觉得对眼前的人,无论看多久都仍是未够的。
本该是最熟悉的人,可时光却将她们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那眉目,那鼻梁,那嘴唇,那身姿……
很久以前兮沐便知道,眼前的人长大之后多半会是这般模样,可真当如此的时候,她真不知道该为自己没有认不出自己的骨肉感到高兴,亦或是为她的骨肉长得与一直是她心中刺的那位相貌近乎一模一样感到悲伤。
在日光的沐浴下,兮沐的脸色苍白得几乎看不清五官来,嘴唇颤动良久后,她的喉咙终于能挤出声音来,可一声甫出,却是收敛了所有情绪后淡淡的“施主”!
逆着光,左苏眼中的兮沐便是一片模糊,可不知为何,哪怕看不见,她就是能描绘出对方此刻的表情,极致的淡,可嘴角必然是微微翘起的,没有着意去笑的笑容,凄苦得很。
本来,左苏并不是对方的亲生骨肉,只是占了人家女儿的身体,可八年之久,该融的骨该融的血还是与她的灵魂密切相连,至今已经不可区分,注定她对对方定不能无动于衷。
哪怕两人之间有了时光的间隙,但血脉至亲、骨肉相连永远是连老天爷都不能解释的存在。
眼前的人与苏母的气致真如自家爹所说的如出一辙,明明婉约得很,可偏偏心中长存傲骨。
在这个时空,夫妻和离是要让人鄙视的,所以为了自家儿女不受这种闲言碎语影响,哪怕对自己的爱情婚姻再失望,她也没有走到那一步,只是临尾拐了一步,以诈死之道来全了两方。
既达成了自己的目标,若不是我的,那便弃了吧,眼不见为净,又保全了自己与儿女的名声,只是与自己儿女生而不见、见而不亲的痛苦就只有她自己在夜半月当空时默默去承受了!
刚刚认回了与自己一同是穿越了时空的苏琦老爹,这时候再看到与和自己生活了十八年的母亲如此相似的一个人,却从她的口中听来这么冷淡的一句话,即使冷情如左苏,也不禁心生苦涩。
可这样低落的情绪明显不适合左苏,也就转瞬,她便又是白井池欣赏的那个云淡风清的左苏。
在兮沐面前,左苏的表情比平常要稍浓一些,只见她微微展颜,眼眸清澈得仿佛能倒映人心,自觉忽略兮沐疏远的一句“施主”,像对着一个想更进一步认识的人般,轻笑着做自我介绍:“家父左善人,九流皇朝开国元勋,今居相位;家母宋兮沐,淮林人氏,祖上从商,从小慕文;家弟左文,人称武子文,去年刚斩获武状元功名;小女左苏,有青衣小名,乃出自家母之笔。”
如果说,听着前面内容的时候,兮沐自觉还能撑得住,但听到后面时,情绪便已经开始失控,她的儿子,是武状元,如何能不为之高兴,可击中她的最后一笔,却是左苏最后的青衣二字。
要说左苏身上,相貌与她最相像的人不是自己,从小教导她的人也不是自己,那么她身上若还有自己这位母亲留下的不可取代的痕迹,就只有那自她出生时候便亲起的小名罢了!
青衣二字,要说简单,不过是区区两个字而已,可往复杂说,却是母女之间最大的留凭。
除却对爱情的苛求,兮沐从来不是一个硬心肠的人,心思激荡间,她竟不可抑制的唤出这两个字:“青衣。”
而左苏,还是第一次从除白井池之外的人口中听得这句称呼,一时间也是百感交集,甚至失了态嗔道:“娘,我还以为你不认我了!”
一句千呼万唤的娘,原来,说出口也没有想像中的难。
恰此时,天边掠过一抹云,拦了一下过于耀眼的白光,地面蒙上一层阴,兮沐潸潸落泪的通红两眼便再无遮挡。
这是左苏第三次看到一位母亲的泪眼蒙蒙,那哭,让她心悸。
第一次是在父亲苏琦的葬礼上苏母撕心裂肺的哭,第二次是苏母对于爱人离去释然之后夹杂着疼痛与微笑的哭,而这两次的哭给左苏留下的印象无非就是,眼泪,原来是这么悲伤的,所以她自小便在心中落下一道誓言,这一生都不要为任何男人落泪。
可世事难料,当在这个世界遇上自己父亲的刹那,这道誓言变成了一个摆设,可即便她是带着感恩与喜悦的心情去哭泣的,也没有改变她对眼泪的根本看法,那是弱者的烙印,那是悲伤的证明!
可如今,这身体的娘在她面前无声地落泪着,那双早已布满风霜的眼眸仿佛重新焕发了神采,其中饱含的欣喜与祈望让人难以忽视,那泪珠碎裂在地上都似能让人听到它欢欣的心声,才知晓,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眼泪,携有希望和喜悦的。
不知不觉,左苏泠泠的眼眸也微掀起了烟岚。
兮沐的手微颤着,心也跟着微颤着,这是多少年了,还能再听到一声“娘”的叫唤,本来已经做好了她道一句“施主”,哪怕心中再不情愿,对方也只会回道一句轻飘飘的“师太”,然而,她的女儿没有,没有不认她。
昔年,就曾妄想,离开了左府,离开日夜相对的那个人,离开一双嗷嗷待哺的儿女,一旦经年,所有红尘烟云都会弥散,她最后会在佛祖的面前得到心灵的宽慰,可事实证明了,她红尘未断,当年的主持不让她剃度是对的,而她终日潜隐佛寺,却时至今日记忆依旧历久弥新,且她依然在留恋与舍却中徘徊。
终究是放不下的,而左苏的出现不过是更加确定了这份妄念罢。
“快乐最重要,谁人、何物、何事使你快乐,你就同他们在一起。何物让你不快乐,你就离开他。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离开他。”
昔年,兮沐是如此想的,所以离开的时候格外潇洒,然而直至如今,才发现,哪怕离开了,她也是不快乐的,却可悲的一直甘之若怡。
此番量度,只觉得,这过去的八年,着实可笑得很!
左苏往前了几步,兮沐也往前走了几步。
她颤颤巍巍地将手搭在左苏的手背上,待温度相交的一瞬,那无声的泪便又继续淌了下来,更有关不了阀的趋势。
左苏浅浅的蹙了眉,心中忽生茫然,好像长了这么些岁月,又活了两辈子,倒是学成了不少东西,却始终没有学会如何去安慰人。
当然,哪怕心中是一团踟蹰,她面上依然是一派安然的。
思绪翻覆间,有想到了左府归宁之际与父亲相认大悲大痛之时将头轻轻伏在他膝盖上便渐缓下来的心;有想到了嫁人前夜在阡陌居中灯火栏轩处倚着凤歌的肩便更加坚定下的心;有想到了赏月下美人时被白井池抱入怀中变得安稳的心……
是温度,左苏不由猜想,迟疑片刻,终是将另一只手搭在兮沐与自己相叠的手上,将她笼罩在自己的温度中,让她染上自己的温度。
女儿没有怪自己,还愿意亲近自己,在察觉左苏并不生分的动作后,兮沐川流不息的眼泪终于有消歇的趋向,心中的激荡难以言表。
曾以为不会后悔的,离开半大的儿女,甚至想着永生不见不亲,断了尘缘、剪了红尘,下定决心做个万佛寺中的逍遥散人。
可不曾想到,那只是因为没有见到,如果当年离开的时候有多看儿女一眼,有将他们从宋家等回来,她便将是离不开的,永远陷在左府的方丈囚笼中;也只是因为没有再见,就如此刻,清楚明白的意识到,自己的身上依然套着一副镣铐——那是名为亲情的牵绊。
自始至终,不过就是换了一处地方来囚禁自己而已,从前囚禁的是身体,彼后囚禁的是心,身躯得到了自由,终于能自由自在的在天地间翱翔,可心依旧困在了三寸世界当中。
之前所思所想的哪怕剖心之痛、割肉之伤也要断了的因果,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自欺欺人罢了。
想通透这一层,兮沐不禁为方才她意气之下的一句“施主”感到羞惭,昔年自己诈死离开的举措就已经是在左苏的心口上捅了一刀,如今的客气生疏相见不亲无疑是等同于在那还未埋口的伤口上再撒下一把盐。
痛,如何能不痛……
相对而言,她简直无法想象如果左苏真的回一句生疏的“师太”时自己会是多么的心碎,也幸好听到耳边的终是一声情愫满溢的“娘”,才知晓自己竟然是如此的渴望。
该感谢上苍的,女儿天性纯善,宽宏大量……
忍不住将手覆上左苏半边的脸,想着好生仔细瞧一瞧这个被自己弃养了多年的女儿……却终究发现了先前并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你、你……成亲了?”兮沐哆嗦着嘴唇,刚刚还染了一层喜气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希望这只是个美好的误会,可左苏头上明显梳起的妇人髻明明白白向她坦陈着这个事实——
她的女儿在她不理不问的时候已经嫁为人妻。
“不,怎么会,你才十六岁!”兮沐不可置信的双眸泛着泠泠的水光。
“左篱、左绾呢,她们年长于你,也都成亲了?”兮沐迫切的追问。
“左涣,左亭,左祁,你这三位哥哥呢,可都成亲了?”兮沐不依不挠的追问。
左苏透过兮沐圆睁眼眸中的倒影,清楚看见她的焦点正定在自己的发髻上,略有意动却未曾动了声色,潺潺缓缓地道:
“大哥已经订了亲,只是嫂嫂家还想着让嫂嫂留多一阵子,所以尚未过门;二哥三哥放了话说大丈夫尚未立业何以成家,所以一直都还是孤家寡人,但城中相中了两人的贵女并不再少;至于两位姐姐,欲要迎娶的世族公子都已踏破门楣,却至今仍未定下亲事来。”
“所以,左府一门,至今成亲了的就只得你一人,先于你的哥哥们,也先于你的姐姐们?”兮沐神色晦暗的接话道。
“就是呢,却料不着,我竟然是最先成家的一位。”
左苏微微侧首,露出纤长白皙的一截脖颈弧度,在日光下泛着一层莹白的光辉,美丽宛如天鹅。
可这般美好的一幕落入兮沐眼帘内,却是刺眼的很,她如此优秀美丽的女儿,被糟蹋了!
想着,不禁怒起心窝,八年长时间在万佛寺中养出来的平和气度毁于一旦。
左苏开始时并不明白这刚认的娘为何会因为自己已经嫁人的事实而变得如此失态,可细想后便明白了,那可都是源自于一位母亲的爱呀!
原以为这是因了自身连女儿成亲那么大的事情都不能参与的遗憾,却不料还是想偏了一点,兮沐眼中的不是遗憾而是痛,且是悔。
这时候的人家,女子十五而及笄,但凡家中双亲疼爱女儿一点的,都不会在她刚及笄不久就将人当水一般泼出去,而是留在家中温养着,鸡蛋壳里挑骨头,审慎挑选出一位最合适的夫婿。
况且历来有载,亲事从长,若然家中不止一儿半女的,一般都会在家兄家姐成亲之后才会安排下面的弟弟妹妹。
所以左苏的这一场亲事落在兮沐眼中简直就是爹不疼娘不爱的体现,也就是说,在她离开左府之后,她的女儿并没有如设想中过得好。
她痛呀,她悔呀,她恨呀……
昔以为离开是成全,是保护,却不料,就只成全了自个儿的自私,她的自以为是,是将亲生儿女推向了深渊的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