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太冷，半夜我发起高烧。天亮不退，朦胧中是张垣一直围着我跑前跑后，用浸了冰水的毛巾放在我额上降温，手指冻得跟萝卜一样红。
    他并不是喜欢我，我知道，没有人会喜欢这样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安司凤，虽然这才是我本性。
    天亮时我醒来一次，头昏昏沉沉，还是照常整队，张垣试图和我同乘一马，被我踹开，我说过的，我不轻易给人我身旁的位置。
    在水边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脸色苍白，头发凌乱，嘴唇烧得通红，像个艳鬼。
    没有时间耽搁，我们用了早饭出发，我吃不下东西，也没人敢劝，骑在马背上刚出城门，看见对面红柳林生机勃勃，颜色亮得逼人，我刚要说话，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已经一头从马上栽下来。
    陈垣再顾不得我说的要稳定军心什么的，把我抱上瞭望台，撕开肩上衣服，箭镞陷在肉里，整个肩头血迹斑斑，红肿得吓人，我像是被人扔到了火里烤，烧得眼前阵阵发黑。
    那是在从红柳林突围出来时中的箭伤，我深知什么是军心什么是主心骨，也深知怎么把箭镞留在伤口里止血，却不知道怎样防止自己因为伤口发炎而死去。
    我想我一定会死在这里，像姚衡一样。
    满腹才华又如何，天生贵胄又如何，最后不都是沦为这黄沙陇头一具白骨，无人收尸。
    其实我可以算得上一个怕死的人，只是以前是因为有人牵挂所以惜命，如今孤家寡人一个，也就把生死看得淡了。
    烧得厉害，朦胧中竟然出现幻觉，一会儿是梦见自己被张垣带着在马上狂奔耳边刀兵之声不绝于耳，一会儿又梦见回到京都王府，父亲站在水边看着我，眼神一如少时淡漠。
    这么多年来，我做惯了虎父无犬子的齐安小王爷，做惯了为祖上光宗耀祖的天才将领，却仍然不能减轻在心底某个角落中那早已根深蒂固的恐惧。
    不是这样的，我看着那在记忆中刻下的冷漠面孔，软弱呐喊着。
    你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不是你的工具，我是你的儿子，我是你的继承人你人生的延续，你不应该这样看我，你应当亲自教我做人，教我读书，教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应该把我放在心里，而不是这样淡漠。
    不是这样的，一定是我记错了，我的记忆不是这样的。
    我不是那个每天下午脸色苍白游荡在空旷的、草木都被晒蔫了的王府花园的齐安小王爷，我是那个和文谦一起每天上午在御花园蹂躏花草的每天都开心得不得了的安司凤。
    我不是那个得不到父亲关注每天晚上都在被子下面发抖的孩子，我不是那个年幼的弟弟问我“哥哥，娘是什么？”的时候躲到王府书房里哭一整晚的齐安小王爷，我不是那个因为王府太大所以不知道父亲睡在那里、因为父亲总不回府所以怕黑怕一个人的十岁孩子，我是那个被父亲器重欣赏的安司凤，晚上他总是带着十岁的我出去参加各种宴会，那时的我唇红齿白，是让整个席上的长辈都惊叹的天才少年。
    我不是那个害怕一个人所以忍受着浓重的熏香呆在祖母房间的司凤，我不是那个因为没有亲人所以很努力地讨祖母喜欢的司凤。我是骄傲的司凤，我天资聪颖，受尽宠爱，仆役成群，被环绕被纵容被宠上了天去，我有什么不满足。
    我不是那个十五岁就被扔到边疆的安司凤，我不是那个第一次杀人时在房间里哭得背过气去的安司凤，我不是十五岁之后就没有见过自己父亲活着样子的安司凤。我不需要怜悯，我一直坚强，心如铁石，我的父亲对我寄予厚望，书信往来从未断绝。
    我不是那个在女人软弱无力的手臂里睡不着的安司凤，我不是那个浪荡在销金窟里在别人惊艳爱慕猥亵目光中寻求自己存在的安司凤，我不是那个喜欢戚樱喜欢得每时每刻都要确定他在我身边的安司凤。我独占欲强是因为我性格使然，我不怕戚樱不是我的，我什么都不怕。
    那个爱哭的安司凤，软弱的安司凤，孤独的安司凤，可怜的安司凤，都被我扼杀在记忆里，我没有那样的回忆，我是强大到不需要任何人怜悯目光的安司凤，我手握重兵，官拜将相，我不需要任何人。
    我不会，和任何人坦诚这样一个安司凤，我不会说我始终和人暧昧不清是因为什么，放不开文谦是为了什么，看着你离开又是为了什么。
    戚樱，我什么都不会说。
    我会一直往边疆走，一直打仗，一直受伤，也许能回来，更有可能会死。
    我死之后，你会从另一个人口中听到我的故事，那个人也许是我王府老管事，也许是祈睿。
    到那一天，你会知道，你以为安司凤很强，你以为安司凤不会死，所以你放手。
    到那一天，你会知道，你还没有一个外人懂我。
    到那一天，我已经死了。
    到那一天，我看你怎么和你的连生站在皇城下装作看不见我，我看你怎么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没有安司凤了。你曾经说过要一辈子保护他宽容他的安司凤，因为你放开了手，所以他死了。
    到那一天，你一定不敢看我的尸体，你只能回到齐安王府，像这些天的我一样，痛入骨髓，心如死灰。
    我可以原谅父亲对我不好，所以我长成他希望的样子挑起齐安王府，我可以原谅天下人对我不好，所以我远征北疆，拼死一战。
    可是我不能原谅你。
    我父亲可以对我不好，天下人都可以对我不好，你不可以。
    因为我不爱我父亲，不爱天下。我安司凤吻过沈二，抱过苏珏，和祈睿互相缠吻过，我还喜欢过文谦，抱过很多销金窟的小倌。可是我安司凤爱过的人，只有一个。
    这一个人，我不说，我等你去问，总有一天，你自己会去问，那时你会像我一样可怜，到处寻找我留下的痕迹，可是纵使你是戚樱，你权势滔天，这天下也没有第二个安司凤。
    一定要等到这一天天，我尸骨运回京都，马革裹尸，气息全无。
    我已经不能笑，不能说话，不能看着你带着连生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你爱的那个安司凤已经死了，只留下这冰冷躯壳。
    到那时候，你怎么办呢？
    你不会死，你说过你绝不会自杀，可是人生漫长，余下茫茫数十载，我且看你怎么活？
    我安司凤，从不斗气，从不记恨，从不报复。
    只这一次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