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蜡泪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6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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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门侧伫立了许久,湘遥盯着那算是家属用的休息室,一时间也忘了自己要做什么,或该做什么。
    她朝着那面长身镜上望去,那镜子镶嵌在雪白的墙壁上,银色的框边似融入了那壁身,牢牢的钉陷着。
    她朝镜子呵了口气,那迷蒙的雾气后便是自己那苍白的脸。她抬手给自己用木夹子挽了个发髻,再用发夹别在发鬓间,那夹子上头贴着一朵小麻白花,这白花是她亲手编织的,一线一线沿着袖心织成。
    她轻轻一扎,竟插到了额侧,可她不觉得疼痛,还是继续插进去,使得额角头皮擦出一道红痕。她挺直了背脊,给自己穿上雪白的衬衣长裤,再白衣之上披了线粗如网的麻布,用腰带缚紧。
    湘遥掠掠发鬓,心中默默转念,她瞅着那镜中的自己,只见自己面孔苍白羸弱,那微挑起的眼梢似有湿意,她轻轻抚过眼皮,那眼皮一紧,白晳纤柔的薄肤下,细小如丝的血管都清晰可见,蓝青色的血脉在跳动,每一跳动,她的心便扑通一跳。
    湘遥穿戴好后,便从内室中踱出,她手持着一根粗圆的白蜡烛,兀自蹲下身到焚烧衣纸的火炉旁点燃,正端坐在宝蓝色圃团上的眠风便侧身让开,放下手中的元宝奚钱,又伸手递向湘遥,哑声说道:〝来,我帮妳点燃。〞
    可湘遥挪开手,轻声道:〝不了,我自己可以。〞
    她偏开身子,尽量不接近眠风,眠风抬头瞅着湘遥,只见那宽大白纱正掩去了她大半脸庞,衬得那张脸半点血色也没有,她的瞳孔中似燃着火,可那火是黑蓝色的,每道火花一闪起,她便变得更冷。
    她手上的蜡蠋〝滋滋〞作响,可他竟觉被伸进烈火点燃的不是那根白蜡蠋,而是自己,似在反复烤烫熔融,直至最后一点蜡油流光为止。
    湘遥把白蜡蠋护在手中,那白蜡点点滴滴的流淌到她手背上,眠风一见,便轻轻伸手拿过去,可湘遥一挣,那白蜡便全溅到他俩的手上,眠风的手背一炽烫,便更攥紧那根蜡蠋,丝毫不让给湘遥。
    他轻声斥喝:〝妳不感到痛的吗?!快长水泡了!〞
    他瞧见湘遥的手背已红肿一片,他急忙要护着她的手,不让半滴蜡水溅上她。
    〝这是我要给我妈点的!你快放手!〞湘遥固执的别过脸去,绝不相让。
    眠风望着湘遥紧抿双唇,双目牢牢的盯着自己,他便渐渐缩手退去,湘遥见他一退后,便转身走到那灵堂后的冷气室去。
    眠风望着湘遥的背影,她越行越远,便越发颢得她的袅袅身形纤瘦。
    眠风随着湘遥行到那玻璃门阻隔的冷气小室中,他瞄到躺卧在木棺中的沈母。,她原本黄肿的脸庞已给化妆粉底盖过了,两唇双颊微微凹陷,头上戴上了浓黑的假发。
    他还记得,湘遥坐在医院花园小径的长椅上,给沈母编织着一顶蓝白相交的毛帽,沈母那时头发已秃光了,湘遥便给她编帽子。那时湘遥的编织功夫一般般,作品不太美观,可沈母不介意,乐呵呵的戴上了它,说是女儿给自己的第一份亲织礼物。
    这是湘遥送给母亲第一份亲手编制的礼物,亦是最后一份……。
    湘遥在棺木旁摆放了一个小木凳,上头放了一只小香炉和蜡台,她把那白蜡蠋安稳在蠋上,她喉中发涩沙哑:〝有了这根蜡蠋,妈才会懂得回家路。这蜡蠋决不可以熄灭的。〞
    丧礼开始时,整个灵堂没多少人,沈母本在香港没半个亲戚,这次丧礼仅得她一些熟人街坊到场。
    整个礼议也是由夏一鸣打点的,他见到湘遥一个女儿家没亲人没依傍的,便亲自包办起这丧礼,除了垫支出数万外,还花耗了半个月时间去预准,而另外那笔敛葬费用,便是由思勉的父母付出。
    眠风跟思勉一早便来到礼堂给湘遥打点了,湘遥昨晚单独一人在那守夜,眠风二人本想守候在旁,可湘遥一口拒绝了,只说想跟母亲一起渡过最后一晚,她便在那冷清清的礼堂,独自熬了一整夜。
    湘遥始终没通知那身在内地的父亲,她独个儿安排了整个丧礼,作为往生者的唯一家属,她始终没离开过这小礼堂。
    她僵硬着身子,即使双脚已经全然麻痹,她仍久久跪在圃团上,朝每一个到场的致祭者行鞠躬礼,而思勉便端跪在旁,轻轻扶着湘遥微微摇晃的身子。
    外头是一片哭嚎和法事进行的喧闹声,这灵堂也比外头那些礼堂寂静,仅得司议适时的宣颂,而湘遥更是没哽咽出半点声响,仅是低头默然作答谢礼。
    眠风跟夏一鸣的一直守在炉火旁,他每往炉中投入奚钱元宝,便往湘遥那方望去。
    见到她跟思勉肩并肩的平跪在一块,他的心思便麻乱如葛草,而每当思勉的手扶着按着湘遥的肩背,他的心便怅惘一分。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礼成。家属答谢,请复位。〞司仪就殡葬礼仪读出公祭的词句,湘遥适时作答谢礼,可她听到思勉在旁细细呢喃着:〝大哥,你怎么来了?〞
    湘遥一听这话,便抬头望去,只见周思廉正向沈母的遗照深深作揖,他致祭过后,便向湘遥那边踱来,朝湘遥低声道:〝请节哀顺变,支持下去。〞
    湘遥有点恍惚,她稍定一定神,微微点头以示感激,只觉他那话意客套得体,她抬头望着思廉,思廉脸上还带有殷切之情,在慰勉着湘遥要支撑下去。
    思勉一见到大哥来到,有点目瞪口呆,他意想不到大哥会出席丧礼的,毕竟连他父母也没有到场。但其实,周家之所以会给湘遥送上敛葬费,这也全赖思廉在旁劝导,使得软心肠的母亲给她掏出数万元积蓄,让湘遥的母亲可以在火葬场安一个骨灰灵位。
    〝思勉,你先跟我出来,我有点事情要跟你商讨。〞思廉朝微愕的思勉说去,思勉在清醒过后,便拍拍湘遥的肩臂,低声说道:〝我先随我哥出去,妳累的话,便先休息坐坐。〞
    思勉挪挪僵直的身子,思廉蹙眉的打量着思勉,见他的腰部挺直后,便扶过思勉往灵堂外踱去,可思勉感到思廉是在捎着掖着他,他便像个犯了过错的孩子,紧随大哥的脚步行去,脸上尽是复杂得难以形容的表情。
    二人行至一个幽静的休息室中,那儿没半个人影,思廉再搜搜帘幕后的空间,待觅寻清楚后,他才张声跟思勉说道:〝你待会得回家了,别在这耽搁太久,这里烟火太盛,对你的身体有害。适当时也得出外踱步,松松筋骨〞
    事实上,他们也是天主教徒,便是连燃烧香蜡也不可以,所以思勉没跟沈母上香,仅是在灵前默默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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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纹
    思勉迷迷糊糊的响应着大哥,他听到大哥在关心自己,本应是宽心欣慰的,可他从那暗光中见到大哥侧脸轮廊,那灯晕勺勒出他刚毅的下巴和挺直的鼻梁,竟使他心中触电一般,如瞬间绷紧的弦丝,喉间似有窒息的感觉。
    思廉缓了道气,细瞥着这面色发青的弟弟,可他又想不到可以对着他说问些什么,似千言万语也哽在喉头,他怎也猜不到这自小懦弱怕事的孩子,会做出那种荒唐胡闹的事情。
    他的眼间微有倦意,嘴角微微沉下,终是清清了嗓子,朝思勉说道:〝那女孩的事,你想怎办?跟她继续交往吗?〞
    思勉一听到大哥这问话,便挺直了腰板,坦然迎视着他那估量的目光,张声说道:〝我对湘遥是认真的!我会负责任到底的!〞
    思勉那原本低垂的眸子终于亮了起来,使得思廉有一阵恍惚,他见到思勉那专注炽热的眼神,便知到这孩子是对那女孩付出了真心,这份炙烈的目光,竟直有一种执狂的意味,看得思廉暗自心惊。
    自从四年前那场事故后,他便没见过思勉会有这种眼神的,那眼神竟琢磨得锐利如剑如针。
    〝我还没跟爸妈说清你俩的关系……始终。。。。。。我们是天主教徒,你跟她的事情。。。。。。而爸对那女孩的印象不佳……特别是她的出身背景……〞思廉压低嗓子喃喃着,他也不想说出这种伤人的说话,可他不得不提醒他弟,那女孩在自家父母心目中,始终不是合适孩子交往的人选。
    在十年前,那女孩的母亲在屋村中曾当暗娼维生,而这事曾是街坊间流传的逸闻,算是她出身的污点,至于那女孩曾遭遇性侵犯的事,连当时不过是少年的自己,也曾有耳闻过,可见那事情已经闹大了……
    不好说是厌弃她,可思勉不适合这种背景复杂的女孩,思勉太单纯了……
    便是这一回,那女孩在急需金钱的时候,便跟他弟发生了性关系,他毕竟觉得这太谲诡可疑了……
    待时辰一到,沈母的盖棺时刻到了,众亲友便全围到灵堂前,给沈母作最后的告别,湘遥早已站立在一旁,似一根针般戮在地板上,可她仅是安静淡然地伫候一旁,没有掉下半滴泪水,翕合嘴唇:〝再见了。。。。。。妈。。。。。。。〞。
    因为那念经的师傅曾仔细吩咐过她,决不可在往生者的面前落泪,更决不可滴泪在母亲的身上,不然,母亲会对尘世、亲人恋恋不舍,在生死两界独自徘徊,不能转世投胎再生为人的。
    湘遥独自捧着母亲的遗照,坐着蓝色的小灵车往山腰的火葬场去,一路上极为颠簸,湘遥已经倦怠到极点了,出神望向那行人路上,那两旁的大街不时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她便从那片人群中四下搜索着。
    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人烟逐渐稀少,可她还是遥遥盯着那路面,每有一道暗影闪出,她便会引颈张望去,彷佛在搜寻着一个人。
    待她回过神来,她已经是定定望着那红红烈火,那火焰炽热得刺痛她的肌肤、脸颊、眼眶,可她还是牢牢的攥着那幅照片,因为她仅仅可以留下这张照片。
    她听着师傅的叮嘱,默默的按了那按钮,把母亲的棺木送到火炉,可她一直没有闭眼,即使师傅喊叫自己要转身回避,她还是睁大眼睛,目送着母亲的离去。
    忽然,一只大掌盖过了她的眼皮,那大掌干燥而温暖,不同于那烈火的炽热凶猛,那暖意缓缓的透入自己的眼眶,给予了她安稳、熟悉、宁谧的感觉,使得那久久盈孕在眸中的泪水,悄悄流淌到他的掌心。
    悄悄流淌。。。。。。
    就在此刻,他的掌纹命脉,连着了她的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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