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宋词中的东坡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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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罢东坡,全宋无词。
    诚然,这只是我的个人感受。词至东坡,犹如溪涧归入大海,虫鱼鸟兽归于宇宙大观,听惯了熏熏欲醉的红牙板,猛地听得壮士于天垂荒野击筑高歌,浩然之气横溢肺腑。
    自古有“诗庄词媚”的说法,词仿佛只是士大夫的闲来的艳墨,多以春思闺怨,离愁别恨入句,虽有偶清丽俏达之语,仍难掩其媚骨丽姿。
    宋初期,词在取材上偏狭窄,也并不着意追求思想性,倒善于用绚烂的辞藻或别致的手法来刻画幽微隐约的心境,如晏殊的《浣溪沙》:“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花开花谢,燕去燕归,本是自然规律,词人却对此产生了流光易逝,非人力可阻的感叹;属对工整,佳句似是天成,又似千锤百炼--词是流传千古的好词,但吟哦的无非是些闲愁。
    再如张先“张三影”,自谓“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坠飞絮无影”这“三影”是平生最得意的诗句,出语柔若无骨,用寻常的意象来暗寓词中主人公的幽思愁绪,虽妙极,也无甚内涵。
    张先一生悠游富贵,其词内容大多反映士大夫的闲适生活和男女之情,手法含蓄工巧,情韵郁丽,他创造了大量长调慢词,为词由小令向慢词的过渡起着不容忽视的功劳。在此一提的是,其词作中表现出来的“以诗为词”倾向,可以说影响了词坛后人苏轼的词体创作。
    清末词学理论家陈廷焯说其“才不大而情有余”,我觉得倒也中肯;这让我想起古龙先生在《武林外史》中形容白飞飞和沈浪的武功,白飞飞是高危至绝顶,而沈浪却如大海般广袤深邃。张先便是词界的白飞飞,他的“弟子”东坡却是百年才出一个,武艺纵横变幻的沈浪了。
    词人们常于哀词中细诉女子们的闲思春愁,此类艳词,当推柳永为个中高手,他和那些高高在上,隔靴搔痒的词人们不同,他笔下女子的欢和愁是真真切切的,甚至是大胆露骨的,如“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虽不如“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来得婉转清妙,却是直白热烈的多。
    但须眉为巾帼代笔,虽不乏动人词句,却总像戏台上的男子饰旦角,扮相佳,身段儿也美,却是浓墨重彩下的亦真亦幻,非女红原本体态。
    再就是思乡怀人,伤春感世之作,如“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劝君莫做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或是一缕乡愁冉冉自心底升起,或是思念如雾无计回避,或是家国破碎身世零落,或是红尘大梦猛然惊觉,总体格调是怅惘的,消极的,无奈的;词人们的负面的情绪只是一味宣泄,却找不到一个出口,人生至此仿佛是负担了,总不能学东坡,身子轻若一羽,往浩渺广阔的天空飞
    去。
    我爱东坡,正与林语堂所说,他是一个元气淋漓富有生机的人。
    他的词如人一般,倾荡磊落,豪放清健;他宽和慈悲,至情至性,又能诙谐自嘲。
    东坡一生仕途坎坷,屡遭诬陷打压,甚至有过过杀头的危险;也许犯罪心理学家会说,不公的环境和不顺的经历会扭曲一个人的心性,把一个原本敦厚豁达的人变得尖酸阴险,但东坡始终不改其光风霁月,厚道忱挚。他就像一块憨过了头的磐石,狂风暴雨不能叫他转移分毫。
    《满庭芳》中,他道“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政治上的勾心斗角,官场的蝇营狗苟,可以叫他萌生壮志难酬的凄凉,却不能叫他弯腰折颜,同流合污--“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谁能减东坡的一份疏狂,谁能劝东坡放下大酣的酒盏?
    东坡通晓禅理,从佛家汲取人生无常的精义,但又不尽信“有生皆苦”的消极说法,故而他的思想不会钻进死胡同,不会把人生抛进泥泞或桎梏里。
    他在黄州时的处境很是险恶,生活也贫苦,但是在他的词作《定风波》中,我们看到了一个竹杖芒鞋,吟啸徐行的乐观旷达形象,而后人在面对困境时,会想到“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这句话。
    因孔子反对樊迟学稼,后世便有圣人贬农的说法,这固然有待商榷,但中国文人恐怕总有几分农业为下品的想法,而东坡却是极亲近黎民百姓的,贬谪期间,为了改善清苦的生活,他自己也于东坡上开垦耕种,并自诩“东坡居士”。
    《江城子》中他歌曰,“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他自拟为隐士陶潜,为预兆丰收的雨水感到兴奋,这是一洒脱自适的能力,或者天生的对人生的谦卑融和的态度。
    东坡至情,在原配逝世十年后,犹籍千古名篇《江城子》怀人,“十年生死两茫茫。。。料到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虽不及潘郎悼亡赋的繁复绮丽,却是字字朴质,催人心肝。
    曾有人撰文说东坡是薄幸寡情之人,并举例说他将姬妾换马,甚至将怀孕的小妾拱手送人等,这种荒诞无稽,毫无历史根据的说法很快被驳斥,这文痞倒不一定是出于污蔑东坡的目的,也许只是利用大众的猎奇心理博得眼球。
    但即使东坡的品格如此高尚,美丽,不曾有过一丝害人之心,依然有人恨他恨得要死。他曾经的好友,章唶--这个十足卑鄙的小人,在苏轼晚年还将他从惠州贬到自然条件极为恶劣的海外。
    我难以猜测那些人是出于怎样的恶意心理,或许正与东坡本人所说,“月明多被云妨”,美好的事物总会遭到猥琐阴暗者的嫉恨打击。
    东坡还是一位忧民忧世的好官,在杭州任太守时,他疏通盐道,重整西湖,平抑粮价。。。做出一系列有益于民生的改革,甚至不顾朝廷和邻近各省官吏的漠视,一个人热心赈灾。他如此奔波劳苦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个人的政治前途吗?是为了博得一个好名声吗?
    说的小白一点,他只是想尽个人力量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这句话在现在很多人眼中,恐怕不是童话就是笑话。生物学家做过一个实验,将草履虫放在培养皿中,一边滴有清水,一边是盐水,它必定会向清水的方向蠕动,因为盐水可能要了它的命。就连单细胞的生物都知道趋利避害,何况是人呢?
    高山仰止,大道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怕只怕名山毁塌,大道崩坏,世人皆于曲管中钻营,缩头藏尾。
    或许有人会觉得东坡过于耿直,不知变通,所谓刚极易折,与其做一块坚硬的磐石不如做那包容万物,以柔克刚的水。我也曾闻一长辈说自己的信条是“上善若水”,但尘多水少,还是尘少水多,这实在是一个太难以把握的度。
    自以为得到古人高深的智慧,但很可能在他人眼中,只是一滩烂泥。
    虽则“乌云遮月”,但终究还是爱东坡的人更多,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人倾倒在他的浩然之气下。
    我想,究竟是什么成全东坡长久而迷人的魅力呢?那应该是一种“气”,自发而生,充盈四肢百骸,融于琐碎诸事,且源源不绝。。。那是对生命的热爱和敬重,对自己,也对他人,不轻贱自己的本心,也不作践他人的人生。自己的幸福和自己有关,他人的幸福也和自己有关。
    世上只一个东坡,只愿浩然之气千秋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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