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惊，连忙侧过身去抹了眼泪，再回过头来，正对上打着灯笼走到我面前的晶珠，她拿灯笼近近地照着我的脸，正困惑地看着我。
    “呀……”大概是看出我脸上残留的痕迹，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可随即又不着声色地用笑容掩盖了过去，“公子，时辰不早了，奴婢已备好了沐浴水，现下是不是随奴婢回房间去？”
    怎能变脸变得如此之快而自然？
    我吃惊于晶珠竟如此懂得变通，看样子她一定受到了良好的“调教”，例如对主子的秘密装作不知道。年纪轻轻便做了大丫鬟，她定是心思极巧的妙人啊。
    ***
    刚踏进门槛，便见那一室烛光明媚，好不亮堂。屏风之后雾气袅袅，一丫鬟端着沐浴用具，一丫鬟捧着叠放整理的干净衣裳，静静地立在屏风旁边候着，见我进了屋，立刻笑眼弯弯：“公子可回来啦。”
    这架势倒是见过的。
    曾经来南京宣府爷爷家中做客时，沐浴时定然有丫鬟在旁伺候。而在我苏州府衙的家中，小门小户的倒也没讲究那么多。
    而现下这情况，自然是不合适有人在旁看着，那是必然会穿帮的。
    缓步走进里屋，我一面慢悠悠地解着扣子，一面寻思着说道：“把东西放下都出去吧，这里不需有人伺候。”
    两丫鬟面面相觑，满脸困惑，但还是听话地放下东西，一人躬身道：“公子若有需要，随时可以叫唤奴婢，奴婢就在这外头守着。奴婢名唤画眉。”
    另一人躬身：“奴婢名唤画娥。”
    交代完了，两人齐齐地退了出去，还顺手关上了门。
    我吁了口气，但眸子一转，见晶珠竟还站在一旁，笑脸盈盈地瞅着我。见我将外衫解开了，便走来替我接了过去。
    “晶珠你还在呢？”我试探地问。
    晶珠点点头：“晶珠琢磨着公子还是有需要晶珠的地方。”
    我愣了愣，手迟疑地扶在中衫的领口，不知到底该继续还是就此打住。
    余光瞥见晶珠将我那外衫挂了起来，然后徐步走回我身旁，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跪了下去。
    被她突如其来的下跪给弄慌了，于是忙要将她扶起：“你……你这是做什么？”
    “公子，晶珠有过，请公子责罚！”晶珠格挡开我的手，仰起头来，定定地望着我，虽是哀求的语气，但那坚定的目光倒将我怔在了原地。
    叹了口气，我坐在了床沿上，为难地说：“有话尽管说便是，我不会为难你的，你不过虚长我一两岁罢了，我不习惯有人朝我下跪……”
    我的脸不由得脸有些涨红。
    家变之后，为了保护弟弟，我收敛了那十二岁小女孩的天真烂漫，誓要变作世故一些。可被晶珠这么一跪，年纪还小的我的确有些不知所措。须知，曾经我那苏州府衙的家中，家里头虽不乏小厮和丫鬟，但爹娘待人宽厚，不曾为难过下人，而我和荨麻又生性调皮，处处寻人陪着玩耍，自然与那些下人们玩得不分你我，有好东西也不时会分享一些。而如今被一个看上去与我一般大小的女孩下跪，倒是头一次。
    晶珠听了我的话，眸子一亮，眼眶却忽的红了，忙将头磕到了地上：“公子性子宽厚，奴婢受宠若惊，想来今日奴婢便有惊无险了。请公子受奴婢三个响头，奴婢便听从公子的话！”
    说完，她果真用力地磕了三个响头，触碰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咚咚直响，等她起了身才看清楚，那额头上已沁出了血印子。
    我不忍心，下意识地皱了眉，牵住她的手，反而惹得晶珠噗嗤一笑。
    “公子如今扮作男儿，须敛起这些小女儿情态才好，不然给人瞧见还得了。”
    我动作窒了窒，肯定道：“你果真是知道的。”
    这回晶珠敛起了笑意，转而一脸认真地看着我：“想不知道也难，那日替公子换了衣裳便全清楚了。不过奴婢那曾在薛府当差的娘亲自小教奴婢，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记住的便不去记住，这样主子才会放心。所以在公子没吭声之前，奴婢是断然不会将您的秘密说出去的。”她眨了眨眼睛，因为激动而蹙红了脸颊，“其实之前奴婢探破了公子的秘密，本以为没有活路了，但这两日观察下来，您果真和那些个主子是不一样的。若公子不嫌，晶珠愿一辈子都伺候在公子身边，报答公子的活命之恩！”
    后来我才知道，晶珠那精通世故的娘亲、曾经的薛府下人之一，十二年前不知为何死在了一场火灾里。好在晶珠受了她娘诸多的教诲，作为一辈子都无法走出薛府的家生子，晶珠有今日的地位，着实天赋异禀。
    现下晶珠这番话说得恳切，言语中又暗藏着对我的夸赞奉承，倒是叫我无话可说了，果真是个心思灵巧的丫头。能得这样的丫鬟，兴许还是我的福气，我又何必责罚她？
    我笑着重新牵住她的手：“那你永远不要骗我，答应不？”
    晶珠眸子闪耀，嗔怪地扁了扁嘴：“三公子说得这叫什么话，我们做下人的，岂会做那欺骗主子的事呢！”
    我略显羞涩地轻笑起来。
    入薛府的第一日，我虽未见到我那亲生父亲，却结识了第一个真诚待我之人。
    尽管她只是个丫鬟，但她对我倒真的越了主仆的情分，处处为我打点周转，无微不至，俨然是我的小姐姐，乃至后来随我到了都城北京，依然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只是她那通天的手腕和本事，倒叫我吃惊之余常常叹息，如此兰心蕙质之人，做个丫鬟十足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