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进入南京薛府的第一日，我便在谒见薛大夫人和熟悉府上风景中度过了，倒没有见到我那传说中的亲生父亲。听说他去了北京置办货物，须得等个月余才回。
    尽管大哥热情相待，荨麻却始终提不起兴致，而我作为刚入住薛家的新小主，自然要考虑颇多因素。好不容易挨到了傍晚时分，我才告别了大哥，再由那对我很有意见的小豆子，领着我和荨麻回了东霞院。
    “这牌匾上的字，可是我家公子亲手题写的，很不错吧。嘿，说出来吓你们一跳，我家公子在南京那是出了名的大才子啊。说起来去年的那场秋闱，举人倒是出了不少，但公子年仅十四便一举拔了头筹，叫多少老先生跌破了西洋眼镜哪！”小豆子脑袋扬得高高的冲我们炫耀，七八岁的个头，竟长得跟个五岁小童似的，“城里头多少姑娘贿赂我，才能得到我家公子的真迹呢。哎，要知道我收集公子不要的字画，有多不容易啊……”
    前边的话倒还好，只是这最后一句未免太得意忘形，一不小心便说露了嘴了。要是让大哥知道了，定然有他苦头吃。
    而荨麻这时却凉凉地顶了一句：“既然你家公子这么出色，你何不变成个姑娘家呢。俗话说的好，近水楼台先得月。”
    荨麻这话明显带着嘲讽之意，不过在他伤心失意的这会儿能开口说句话，我打心底里开心，但恐怕要闹得小豆子面红耳赤了。
    好吧，按常理想该是如此。
    但低头一瞧，只见那小豆子反常地垂下脑袋，绞着手指头小脸红扑扑道：“我……倒是想啊……可惜投错胎了……”
    我嘴角抽了抽，余光却见荨麻露出了久违的笑，虽然稍纵即逝，倒也让我安心不少。
    抬头望着东霞院的牌匾，再掠过那牌匾竟能直面西边的晚霞，不由感慨这个角度是顶适合看晚霞的，还衬得这院落格外幽静，就在这一刻仿若与世隔离。不由得猜想，大哥莫不是恰逢碰上此刻此情此景，才题了“东霞”二字吧。
    一进院子，便有一众丫鬟小厮早就候在了门前，见到我，恭敬比齐地纳福作揖：“恭迎三公子回府，恭迎表公子莅临做客。”
    表公子，我的表弟，是大哥给荨麻编的新身份。不过大哥给起新名字，荨麻以“生乃宣家人，死亦宣家鬼”给拒了。大哥无奈，只凉凉地道了句，你即死里逃生，莫要叫令尊令堂在地下也不得安生。荨麻听了，当即脸就白了。
    看来我还得给他做做功课，若要在这世上继续安生立命下去，这宣荨麻的名字是定然要改的。
    这时候，一名打扮稍鲜亮于旁人的丫鬟走上前来，笑脸盈盈地掺着我的手臂，毫不生分。
    “公子可还记得奴婢，在船上照顾您和表公子的正是奴婢呢。呵呵，不过当时公子是睡着的，应该没什么印象了。不过可巧了，上午方才回府，李管家就拨了奴婢继续伺候您。三公子可曾知晓奴婢的名字？”她巧笑倩兮，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奴婢叫晶珠，是这东霞院的大丫鬟，所以有事尽管支奴婢一声便成！”
    她眨了眨眼睛，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哦，对了。之前李管家让布置成女子闺房的那间屋子已经撤了，若不嫌弃，表公子不如随个丫鬟去瞧瞧，看看还缺什么不？”眸子流转，看向我身后一声不吭的荨麻。
    真是个能说会道毫不怕生的丫头，我还一句话都没说呢，她倒都把话说全了。不过安排倒是十分妥善，没什么可挑的，只不过——
    我不着声色地观察着她落落大方的笑容，虽说对她没印象，但唯一让我惦念的便是她替我换下衣服一事。她定然是发觉我是女儿身的，只不过为何还表现得这般若无其事？
    我是得寻个机会问清楚。
    当晚，我坐在荨麻床沿看着他睡去了，替他盖好薄被，又揭去他眼角的湿润，才起身走出门外，带上了门扇。
    手搭着门扇把手，我无力地垂下脑袋，心底涌起无边的晦涩。
    看来这次的事情的确将我那活泼的弟弟给打击垮了。亲眼目睹着伴随自己长大的人们都死在了阉人剑下，恐怕于他来说，将是一生都无法抹去的阴影。
    脑中忽然浮起爹娘的面容来。
    我那文人爹总是一脸笑眯眯的样子，行为做事慢慢悠悠，而我那天仙般的娘性子又急，好在从不大小声。这一缓一急碰撞到了一起，“家庭战争”简直是家常便饭，但不出半个时辰便又恩恩爱爱，你侬我侬，叫人看着好不温馨，便是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所言——
    神仙眷侣。
    只是这最稀疏平常的画面，如今却再也不可能重演。
    思及此，我忍不住热泪盈眶，又怕吵醒了门里好不容易睡下的荨麻，于是赶紧背过身去，咬着手背呜呜啜泣。
    荨麻，你可懂我啊。姐姐的伤心绝不比你少，只是你承受不住那失去双亲的压力，姐姐又如何能表现出任何脆弱来，姐姐，可是你最后的精神依赖了。这薛府中的人只知我乃薛老爷失散多年的儿子，却不知你我二人已经历了灭门之痛，走投无路逃难于此。正因如此，姐姐更不能表现出任何哀伤，以免叫那无处不在的东厂阉人留心起疑。
    只是荨麻，你何时能站起来？
    “公子，大半夜的你怎么在表公子这儿？可让奴婢好找！”一个清脆而略带埋怨的声音忽的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