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行天下 九寨之旅之文县漫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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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甘肃天水读了四年大学,中间有无数次机会去陇南一游,结果却直到毕业都未一偿所愿,大抵远处的风景总觉得去一趟不易,而近处的风景则因为似乎随时都能去而漫不经心地一再提起后又一再放下,直到毕业回了河南,那个地方又因成了“远处”,转而一次次氤氲我的脑海。
此行目的地是四川九寨,先坐火车抵广元,再乘车六小时赴九寨沟县。不想大巴走着走着竟到了甘肃地界,我先是大吃一惊,以为坐错了车,慌忙看看车票再看看车上标识,却是再正确不过的了。闭了闭眼,努力思索了片刻,不由得哑然失笑,瞬间记起流传在甘肃人民心里嘴里百念不厌的一个话题。说是当初划省的时候,甘肃四川交界的九寨因为地远路偏,交通闭塞,出入都成问题,何况管理?两省踢皮球一般竟是谁也不愿接收,最后甘肃侥幸险胜,踢了九寨出去洋洋自得。可是世事总是这般离奇曲折富有戏剧性,随着时光的流逝,旅游业蒸蒸日上,曾经闭塞的九寨以它不染半分雕琢气的自然美高标于世,成了名闻世界的热门景区,甘肃人民则开始怨叹可惜遗憾:当初怎么就没有留下九寨?四川人民也开始怨叹可惜遗憾:当初怎么就没有连陇南一并要来?
这是题外话了,但从路线上说,我去九寨,先到四川文元,再入甘肃陇南文县,再出甘肃入四川九寨,广元至文县近五小时的车程,文县至九寨仅一个小时多点,而广元到九寨必须穿过文县,九寨在地理位置上来说靠近甘肃还是靠近四川就不言而喻了。
诚然,在甘肃读过书的我,情感上是偏向甘肃的,但九寨的归属早就盖棺定论了的,我也不过偶一感慨罢了。
车过文县,脑海里鲜活茂密的记忆泼啦啦一下子就汹涌了,大片大片熟悉的人和事汪洋恣肆地向我奔来——温馨甜蜜的宿舍小窝。理科楼顶层给了我无限趣味的画室,那些素描、工笔、水墨,都宛在昨日。文科楼按部就班的上课与逃课,支着肘偏着头,从肘边指缝窥探老师有没有注意,忽而惴惴忽而窃喜。树林、砚湖。文科楼前的音乐喷泉。“明德新民至善”的校训长碑。南山野炊。籍河散步。那些老乡。那些朋友……纷至沓来,追缀不休。
美好,无边。
车右忽然闪过一所小学,恰有几个约摸十来岁的孩子背了书包笑闹着出来。他们身上都穿着朴素而略带些笨拙的厚厚棉袄,而不是其他地方的同龄人习以为常的软而轻便又时尚好看的羽绒服,但他们却有着比那些同龄人更多的自由与快乐。课业是不繁重的,每天在校与在家的时间是相当的,当然他们在家并不是纯粹地玩,还包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我曾走近过普通的甘肃农家,看见孩子们三两个一起一边放羊一边拿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那挥起的羊鞭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发着耀目的金芒,扬起的笑脸红扑扑的,带着甘肃多风沙的天气给予他们同样红如苹果的脸颊,笑声清脆,波浪一般漾出很远,山坡上的野草都醉了。我的童年也是这般的快乐无忧,而如今的孩子,基本上两岁就开始求学之路,周末也被各种各样的补习班塞得满满,若有一天他们回首,能发现“童年”两个字吗?还是甘肃的孩子幸福些……
文县的便桥很甘肃。
当别的地方习惯了高楼大厦的拔地而起,习惯了城市中的喧嚣无处不在,甘肃依然习惯简简单单、清清静静,便桥就是这样一种简单与清静。两岸两杆铁柱子一竖,拉上些铁链子一搭,铺些木板,就成了便桥,河中央一般都还会架上个桥柱,但走上去还是有吊桥的悠晃感觉。便桥不宽,大都一米左右,仅供行人来往,就像是河流之上细细的琴弦,寂寥、迷离、热闹之曲依一年四季不同而奏在城市的上空,小桥流水,斜阳夕照,落日松林,泛黄的照片就这样静静地真实的保存在那里,和一份日益弥漫的怀旧心情相随。
人们的脚步越来越匆忙,然而踏上便桥,总是不由自主地静下来,看一眼水天一色,暮色苍茫,听一声细弦轻弹,似水华年,比起灯红酒绿,斑斓迷离红尘,这一座座便桥也别具一格悠然情味。
文县是甘肃陇南的旅游名县,据说也有十景八景的,我不太熟悉,只隐约知道那里有三国古战场遗址、邓艾偷渡阴平凿山修筑的古栈道、忽必烈之子阔端攻陷文州后焚毁的古代城廓、李自成与清军战斗过的四大边寨、朱元障伐蜀的五大雄关等等,自然景观也不错,我沿路经过的白龙江就很是秀丽。
我熟悉的是天水。
天水跟陇南一样,是甘肃少有的山青水绿的地方,有“陇上小江南”的美称,麦积山、仙人崖、石门、曲溪,重峦叠翠、山环水绕,兼具江南水乡的秀美和北国山川的雄奇,伏羲庙、玉泉观、南郭寺、李广墓、千佛洞、大象山,也都各有千秋,秦安大地湾,最早距今7800年,最晚距今4800年,竟然有3000年文化的连续,这在我国考古史上都是十分罕见的。
说起最感兴趣的,还要属天水的名字。
天水这块土地,似乎在创世之初即与水有缘。也许时间长了,人们会淡忘了这种久远的缘份,但是,“天水”,这个历史有意无意的地名,却在不知不觉之间,保留下了这块土地与水隐隐约约的恩怨。
远古,一场洪水。在吞没万物的同时,却让伏羲氏和女娲氏浮出了芸芸众生的水面。相传伏羲与女娲原是兄妹,在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之后,不得不结为夫妻,在当年的天水这块土地上,繁衍了人类。
于是当年的天水,就成了中国人悲壮而庄严的伊甸园。
伏羲和女娲,本来是大地上的两条路,一南一北;是天空中的两道风,一霄一壤。可是,他们不得不结合在一起。他们是兄妹。然而,他们却又是夫妻。这是人间的一曲欢乐颂,也是人间的一曲悲怆歌。当他们走到一起,大地上应该掌声四起,也应该八面悲泣。
这一切竟然都起因于一个字:“水”!
我常常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伏羲和女娲为什么是“人首而蛇身”的形象?是因为他们的生命既光荣又耻辱么?是他们的身上既有伟大的人性复有人性的对立面么?不,我认为还有一种深深隐藏在“人首蛇身”的传说里沉默了千万年的哲学,那就是:人生的罪恶与不幸,人都应该自己承担!
在西方文化有关伊甸园的传说里,盘绕在苹果树下的蛇,是外在于所谓纯洁天真的人本身的,似乎没有蛇的教唆,亚当和夏娃就不会变坏。而在伏羲和女娲的传说中,“人首而蛇身”这一“人”“蛇”合一的形象却表明:人本来就是一个善与恶、人与兽、天使与魔鬼的结合体。它表明古人们没有像伊甸园的故事那样把人生的原罪归之于外在的蛇,而是自己勇敢地承当了起来,而这,正是中国哲学富于自省精神的伟大与深刻之处。
除了洪水这样的灾难,再没有什么罪恶是外在于我们人自身的。
天水的水给了我们耻辱,也给了我们光荣;给了我们灾难,也给了我们哲学。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伏羲氏是智者,传说他驯养百畜,制作生产工具,发明乐器。更重要的是,他创造文字,制定历法,使身着树叶,披头散发,渴饮河水饥食野味夜宿洞穴茹毛饮血的人类先民走向了文明。最重要的是,他是《周易》文化之精髓——八卦——的创制者。他“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旁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始画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他是我们祖先中最早的也是最伟大的哲学家。现在,坐落在天水三阳川渭河边的卦台山上国内唯一有伏羲画像的伏羲庙,雕梁画栋,古柏森森,伏羲氏树叶缠身,手执卦盘,慈眉善面,双目炯炯,似在教化后人,又似在讲述着幽远的东方古老文明。
而他当年的工作平台,竟然就在渭河的旁边,那就是著名的画卦台!
一定是水,一定是水给了他周流而不居的伟大灵感,让他深深地体味到了“易”的哲学。
天水的水同样也给了我们女娲般补天的精神、给了我们秦帝国一样征服世界的勇气——强大的秦帝国,其实就是一个清清渭水滋生出的王朝!
天水之所以古称秦州,是因远古时盛产一种叫做“秦”的植物。据载“秦”是一种优质的养马草料。秦始皇的祖先,最早就是在这儿为周王室以秦养马,并通过养马而立功,而封地于秦,而赐姓为嬴,而马背上得天下,踏上了千秋王霸之路。
谁能想到一个赫赫帝国的崛起,竟与草有关!而谁都可以理解的是,草和鱼儿一样,都离不开水。所以,没有天水的水,就没有天水的草,就没有秦国的战马,就没有那个纵横天下的帝国。天一生水,水生万物,在中国大西北的历史上,像楼兰古国那样因为没有了水而终于随风而逝的国家,难道还少么?
电影《英雄》中,秦国人的战斗口号似乎是“风——风——风——”,然而那只不过是现代人对于西北原野的理解,其实在我们的生命深处,日夜涌动的,却是“水——水——水——”
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作为中国第一个伟大的帝国,秦国的力量,与其说是知识的力量,归根结底,不如说仍然是水的力量。
逝者如水,然而历史的长河上,“天水”这个名字却飘摇至今——“天水”真是一个得“天”而独厚、得“水”而独清的好名字,富有形象感也富有诗意。
天水大地,最应该遍地荷花,然而,不知为什么,天水人并不喜爱荷花,或者说天水这个地方,很少能够看到荷花。
清朝时,天水湖仍然有亭有荷。当时宋婉任职秦州,曾有诗一首道:“放衙无一事,岸帻出孤城。柳重低烟色,荷枯碎雨声。凉云依岫断,秋水照衣明。欲采芙蓉去,高楼暮笛横。”可见,天水湖的消失,只是近几百年里的事。天水师范学院所处的地方,名为“莲亭”,也足以证明天水当年的莲荷飘香了。
然而天水湖却消失了,并且带走了湖中的荷花。
天水湖虽然消失了,但是,天水至今仍然多泉多水:飞翠流玉的马跑泉,碧水如玉的甘泉,四季如汤的温泉,水月相映的香泉,珠帘飞挂的菩萨泉,旱升涝降的八卦泉,鸣声似琴的神鱼泉等,至今潺潺不断。但是,不知为什么,人们说到天水的水,却一直脱不出“饮用”的实用主义理解,那些对天水的水津津乐道者,说过来说过去无非是:久饮天水之水,可以使人皮肤洁白,多有“冰肌”,长成“天水的白娃娃”。甚至连诗圣杜甫也这样赞美甘泉:“取供十方僧,香美胜牛乳。”宋代将军游师雄以马跑泉水泡煮龙凤纹团茶,因其味香异,高兴地挥笔题诗云:“甘清一派古祠边,昨日亲烹小凤团。却恨竟陵无品目,烦君精鉴为尝看。”
来天水的人,都好像是口渴极了。口渴至极,则水自香。
再说天水的国槐。
天水市区,干径一米有余,树龄已达数百年的国槐随处可见。众槐昂然,黛色为苍,博厚而肃穆。树皮发黑,深裂作块,如网如鳞,树冠呈圆,枝叶青葱,意态绿渗。每每夕阳映槐,剥落斑驳的时候,总会起沧桑与庆幸之感。它们可以矗立于大街中央,再围上护栏与花草装点并警醒路人注意,与周围楼舍商铺相得益彰,给钢筋水泥的城市平添一份坚韧与妩媚。比起媒体报道里某些推倒古建筑等来规划城市的地方,天水实在是让人感动。
同样古老的,还有柏树。
当年,李白随父亲由西向东经新疆横穿河西走廊抵达天水,正值安史之乱。长途跋涉,旅途劳顿,诗人忽然看见南郭寺中古柏森森,佛塔高耸,清泉泠泠,一派清幽静谧,顿时诗兴即来,吟得五言律诗一首:
自此风尘远,山高月夜寒。
东泉澄澈底,西塔顶连天。
佛座灯常灿,禅房香半燃。
老僧三五众,古柏几千年。
在李白的笔下,南郭寺的出现,犹如一杯淡茶,无色无味,无物无我,空空如也;又似一堂普度众生的诵经,疲乏远去,战事杳无,尘世飘渺。诗人看见的是淙淙清泉,连天佛塔,寺庙的鼎盛香火,虔诚的信士弟子。时空沧桑,千年古柏记述了天下的分分和和,人类的生生死死,历史的轮回转世;也参悟了战火的来来去去,月亮的阴晴圆缺,露水的朝来夕去……
就这棵树,人称“春秋古柏”,树龄约2300—2500年,大约是历史上的春秋时期,因而得名。这棵树,砖砌花墙围护,树身分三枝,形如斧劈,黛色霜皮,南北倾伸,让人一见便不能不敬畏生命的神奇。
时隔22年,杜甫携家眷避难秦州(天水的古称),同样留下了不朽的吟咏:
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
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
秋花危石底,晚景卧钟边。
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
为纪念杜甫咏诗南郭寺,后人建碑“二妙轩”,取杜甫流寓秦州诗60首。1998年,天水市政府依拓本重新在南郭寺修建二妙轩碑廊和杜甫雕塑。读杜甫咏南郭寺诗,深感杜甫流寓秦州,为诗人人生之厄,却是中国诗歌之幸,亦是陇右文化之幸……
展眼毕业已四年,诸事纷扰,竟不知何时方可再到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