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行天下  转载一篇写九寨沟的文:无语之旅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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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语之旅
    蒋子丹/文
    九黄机场修建在断壁危崖之上,像极了一艘巨大的航空母舰。波音757从那儿起飞,机身刚刚脱离跑道,就一头扎进苍茫云海,剪除了逐渐爬升的整个过程,人间天上联在一起仿佛没有界限。回望九寨沟,顷刻之间已被一派迷朦的烟雾吞没,心中竟有些不舍。前方注定又是都市年复一年的喧嚣,九寨沟的安谧就像一条清凉凉的鳗鱼,在这个夏天擦着我们芜杂纷繁的心境游过去,遗落串串红尘之外的波澜,搅动起来的却是身不由己的无奈。
    翻开本次旅行日记,始终是一叠空白。从一踏上九寨沟的土地,我就产生了一种直觉,有关它的记载不可以信笔写来。虽然文字从来是我们游历名山大川最忠实的侣伴,我们的行程也遍布着前人文字的印痕:经巫峡云雨,便感念两岸猿声一叶轻舟的超然;登长城风火楼台,则凭吊金戈铁马挑灯看剑的豪迈;岳阳楼栏杆拍遍,激赏居庙堂之高忧民处江湖之远忧君的襟怀;赤壁滩大浪淘尽,慨叹公瑾当年小乔初嫁羽扇纶巾千古风流的神采。以往的旅途,唐诗宋词游记碑铭长联短赋总是与我们随行,经过文思点染的众多命名,以及应景而生的无数传说,总把我们出发的行囊和归来的心窍塞满。它们诠释着风景,甚至暗暗设计和控制着风景。
    可是九寨沟不同,这个地方神奇恰在于它以独有的方式和自在的情态,消解了文字,远离了文化,颠覆了各种人为的定向联想,把我们流放到无语的境地。这一片山水,从五千多年中国文学史跳了出来,非汉非唐非明非清,似乎是一个文字和章句从未抵达过的原初和终极,更是一个没有时间的永恒,一个没有空间的幻境,使我们不得不抖落心中所有的定见和习语,用一颗纯净清洁的心去亲近它,从点点滴滴的气息、质感、色彩和声音里体验它,从而也明白了,此时此刻的任何言说纯属多余。我相信九寨沟也许更乐于接纳一个能嗅到松鼠行踪的鼻子和十个能摸出色彩的指头,却拒绝写作者的构想——尤其是我们这些从小被各种游记训练过观感的写作者业已格式化的构想。甚至可以更大胆些怀疑,用“九寨”命名这片亦真亦幻的山水太过直白也逊于声色,是不是更应该用一片红叶的飘零或者一声山泉的滴落来定位它的标识?
    九寨沟的水,几乎是无法描写的。
    瀑布,滩头,溪流和海子,构成了九寨沟最具魅力的所在。千变万化的水在奔流的时候任情任性地发出各自的声响,一旦抵达海子的领域,就不约而同地静下声来,好像一些上课迟到的孩子,打打闹闹撞进了教室里,被谁嘘了一声,再也不吭声了。而海子呢,无论深不见底还是浅可涉足,全都处子般安详静默,只有风撩拨它们的时候,才露出几点闪烁的波光,宛如欲言又止。海子的清纯造就了世间少见的美丽,正好比素面朝天的少女对自家的美貌从不经意,又倾倒了天下所有的看客,一派有大美而不矜的本色。人们在海子周边徘徊,不知不觉就把身心沉浸在它的碧蓝蔚蓝湛蓝深蓝里,忘了自己是谁。对海子的凝望和怀想,会让忧郁的人变得开朗,焦燥的人变得安宁,狭隘的人变得宽厚,骄矜的人变得谦和,造作的人变得朴实,同时让浮浅的人变得深沉,而让深刻了半辈子的人变得如稚子一样天真。
    九寨沟的树,似乎也无法描写。
    横躺在海子里的那些树,更是九寨沟的奇观妙景,让所有的人一见到它们就要惊异万分,这些特立独行的树如何在某个遥远的秋日,放弃了与土地的前盟,一头扎进海子的怀抱?满沟满垅的原始森林和次生林,阔叶林针叶林灌木林和高海拔草甸子组成的植物链,都在遵循季节和阳光的节奏,按部就班地生长,唯有它们,倒向了海子,变成沉在水底的一棵棵的秘密。水流过去,风吹过去,大地春华秋实的更迭,海子雨季肥了旱季瘦了,都成了从它们眼前走过的风景。经年累月,树在水里褪下了树皮和树叶的衣冠,通体长出绵软的青苔,吸纳了微生物死亡的腐败,孵化了小裸鲤新生的游弋,让海子里的水更清洌也更生动。每当海子在晴朗或微雨的天空下眨着神奇的眼睛,它们也会像漂亮的睫毛一样,随着水浪的波纹震颤。这样的树是不死的,它们已经在人们永远无从知晓也无法传递的历史中得到了永生。
    九寨沟的历史,是不知其来也不知其往的自然循环,人的足迹和炊烟不过是其中的偶然,与动物的生死和植物的荣枯一样,是自然的一部分,并不需要特别的意义或情怀。正因为如此,人类在这里不是中心,不可能自大,也不可能自恋。生活在九寨的藏民世世代代信奉的苯波教,与其说充满着人文理性,不如说更依重自然象征。他们崇拜自然界的日月星辰山河湖泊土石草木乃至飞禽走兽,并不把君临天下的帝王或能征善战的英雄放在心上,他们向山神树神水神祈求福祉,并不寄望于祖先的荫庇。屋前的经幡和河边的转经是他们特殊的信仰方式,人的意愿托付给风托付给水,还原成为自然的声音传达给上苍。经幡的五色里,蓝代表蓝天,白代表白云,红代表火焰,黄代表土地,绿代表森林,人类缺席了,或者说隐退到了微弱渺小的位置。大概是出于同一道理,他们年年月月念颂的“悟嘛之弥吔萨来德”八字真经,是人与神灵的对话,从来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诠释,若是谁非要给予狭义的探究,多少会显得有些迂阔。人们对自然的解读,人们对自然之神的膜拜和祈祷,如果不是一声声无字的歌唱,循环反复以致无穷,倒会让人奇怪了。在这里,语义同样在缺席,或者说同样隐退到了微弱渺小的位置。
    毋须置疑,在这样的信仰之下,九寨沟远离了文化的深刻也远离了文化的贪婪,避免了文明的开发也避免了文明的破坏。生活在这样一个童话里,男人们不会上山去砍树,女人们不会去海子里洗涤脏物,孩子们不会把鸟巢里的幼雀掏来玩弄,人与山水万物相依相伴共生共荣的真理,他们几乎无师自通,甚至是来自一种本能的敬畏和珍惜。只要山青水绿鸟飞鱼翔,他们就满足就安心,就能把日子一代代过得自在而充实。他们从来不需用文字来表达这些,不需用文字来赞美这些,甚至不需要生态主义者们吵吵嚷嚷的痛苦渲泻或者业绩炫耀,因为山与水本就是他们的身体,阳光和云雨本就是他们的心情,一切再自然不过。也许,一棵小草的枯萎,一只蝼蚁的仓惶,都能在他们的神经末梢引起一丝感应,使他们在暗夜里睁开睡眼,向满天星斗遍地月光凝神片刻。
    人常说黄山归来不看山,桂林归来不看水,我想说的是:九寨沟归来不写字。即便在这里絮叨几许,也不过是文字囚笼之中一颗无奈心灵的远望,是对一次无语之旅的文字祭悼。九寨沟已离我远去,在我的记忆中其实已不可重现。当现代生活的喧哗越来越蛮横地遮蔽这个世界的时候,九寨沟是一片可以想象不可以记叙的天地。纵使我们远离了它,它自然天成的深邃平静,仍然丰富也阔大着我们的胸襟,溶解着尘世间任何小来小去的恩和怨、成和败、贵与贱、荣和辱,从而使一切思忖计较都羞于出口。在这个意义上,九寨沟教会了我们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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