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过夏至，夏消秋浓，秋残冬寒。四季轮番更替，便是又至除夕。
    今年皇家的除夕家宴，依旧同往年一般设在文华殿中。暮霭沉沉，华灯初上，文华殿内便已是衣香鬓影，人影绰绰。
    洪武帝携皇后赫连氏端坐殿中，座下依次坐的是一众妃嫔儿女。梨花木制的长几上，摆满了各色珍馐佳肴，美酒琼浆，玉碗银箸，满室珠翠，端的是皇家气派。
    “开阳郡主到。。。。。。”一声尖细的唱呐自殿外传来。
    原本喧哗的文华殿顿时安静下来。殿中诸人齐齐望向殿门，只因那个常是不愿出安阳殿的瞎儿，唯有在除夕这日才会与大家一聚。
    少顷，一位粉装宫娥抱着个白色素袄的孩子走了进来。宫娥十五、六岁，姿容清秀淡雅。而那个孩子双臂环抱在她颈间，轻轻埋首依在她怀中，让人瞧不清容貌。
    “倾城，到朕这来。”未及等宫娥行礼，洪武帝便是开口说道。
    倾城闻言方抬起头。大家这才见得她，眉如黛，肤似莹润珠玉，红瞳若酒，在雪色素服衬托下更显妖娆。
    众人暗自欷歔。这个难得与大家一见的孩子，容颜越发肖似起其母来了。只是配着那双红瞳的雪肤丽颜，竟隐有一种妖异的绝美！
    内侍良喜自宫娥手中接过倾城，复又抱至洪武帝怀中。松开的刹那，仍是忍不住看了一眼那双红瞳。
    虽仅匆匆一瞥，已觉流光溢彩，潋滟生辉。良喜在心里惘然叹息，只是可惜了这孩子，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竟会什么也看不到，难道是苍天弄人么？光影重叠，他恍稀又见到长公主的绝代芳华。。。。。。。
    眉目望远山，脸际常芙蓉。
    大家也皆在看着这个分外沉静而又异常漂亮的孩子，均猜想着－－－这般容貌予这个孩子来讲究竟是好，亦是坏？
    倾城安静的坐在洪武帝怀中，仿佛周遭的人和事都与她无任何关联。面容沉静若水，菱唇紧闭不语。
    一时间，文华殿里四下寂然。
    皇后见家宴变得有些沉闷，便朝洪武帝晏晏笑道：“皇上，今日除夕之夜，当有话与大家说说罢。”
    洪武帝低头看了倾城一眼，复抬眼望向众人，缓声说道：“朕励精图治十年，不敢有丝毫懈怠。国家昌盛皆万民之福，尔等也要遵循朕之教导，大周朝方能万世长存！”
    说完，目光停留在太子身上，眼中利芒闪过：“太子更当谨记于心！”
    太子见父皇面色微沉，顿感惶恐。慌忙起了身，低头小心翼翼地答道：“儿臣，谨记父皇教导！”他捻了捻有些潮湿的手掌心中暗想，只这回又不知是谁在父皇耳边胡言乱语，让父皇在除夕家宴上如此直言不讳地痛斥自己。
    皇后见太子这般神态，满脸不悦之色顿起，声音便越发清冷：“清儿身为太子就当做个表率，更该注意自己言行举止，府中安置众多妾室成和体统！你看看晋王这点却比你好上很多！”
    太子闻此言，知母后定是恼了他，越发的不敢回话，只是将头垂的更低了些，唯唯喏喏的应着。
    去年，父皇因醉酒而亲近了一个宫婢，后亦赐那宫婢美人封号。母后心存气恼，便寻了个机会将那美人活活打死在后宫之中。
    母后不喜父皇纳那么多妃嫔，自是对他在府中安置众多妾室越加不满。可这天下又有几个帝王真真做到只爱江山，而不爱美人的。。。。。。
    太子这般懦弱神态令皇后更是不喜，言语也越发地狠切起来，“你要将母后的话牢记方好，莫要当成耳旁风，否则。。。。。。”这个儿子就是没有晋王来的贴心，若是让他坐上帝位，这后宫不知要糜烂成什么样子！
    看着眼前两个儿子，皇后心绪暗转。哥哥也许说的对，这江山原该由晋王那孩子来坐。只是如今若让皇上重立太子，这朝堂之上定是诸多阻拦。她望向右手的晋王，眼露慈爱，晋王从小就讨人喜欢，又集皇上与她之所长，不论相貌才干，均是各中翘楚，若让他登上帝位，大周朝才能百年安好！
    晋王苏见母后看向自己，忙夹菜与身边的晋王妃，晋王妃眉目含情，巧笑娉婷靠向晋王，软语淡笑，说了一声：“谢谢殿下。”晋王但笑不语，依然不停的向晋王妃碗中布菜。
    见爱子与其王妃耳鬓厮磨，浓情蜜意之态，皇后向洪武帝展颜笑道：“皇上你看苏儿，若太子能有其十分之一，我也不用烦他啦！”
    倾城察觉到皇外祖母的薄怒，仰头说道：“其实大皇舅很好的，皇外祖母别恼他。”
    洪武帝听见倾城所言，才觉今日除夕家宴上，皇后的话竟是有些重了。他抚了抚倾城的黑发，和颜说道：“好了，太子就坐下罢。只是要记住你母后今日所说，当勤勉自律才好！”
    “是，儿臣今后定当自勉。”太子颤颤巍巍的坐下时，眼角的余光扫过那个雪色身影。
    那个孩子，本与他少有交集，可今日却说他好。好么？太子自嘲的笑笑，好像唯有的一次，也只是差人为她送去了一盒贡品里的糖丸罢了。那盒五颜六色的糖丸，其中的红色像极了她的眼睛。。。。。。而那次，也不过是他一时的，兴起！
    “殿下你的手。。。。。。小心别伤着自己。”
    极轻的一声，却是惊搅了太子的思绪。他寻声看去，便见晋王妃扯着晋王的手在那细细的查看，一截断裂的银筷善被晋王紧紧握在手中。而此刻，晋王正满脸阴戾的看着某处。
    为何皇弟会有那样的眼神？痛苦、悲伤中还夹着一丝淡漠的疏离。他用那样的眼神所看去的地方，除了父皇与母后外，便只有倾城那孩子。
    母后是疼极皇弟的。今日母后殿中所言，想必听者都能知其意。那是告诫，也是暗示。直到今日，太子才恍然明白，众人所仰望的，那个至高无上的帝位，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了。
    似察觉到太子的注视，晋王回首与太子四目相对。两两相视片刻，晋王才缓慢的摊开掌心，任那截断裂的银筷随意得滚落地面。然后，淡笑的持起桌上的酒杯，向太子摇摇一举，“皇兄，皇弟敬你一杯，愿上苍佑我大周。”说完仰头一饮，已是酒尽杯干。放下手中的酒杯，晋王复又向着太子温和一笑，眼中落满如沐春风的笑意。
    太子恍惚觉得自己先前在晋王眼中所看到的痛苦、悲伤还有疏离，一切皆不过是虚幻罢了！
    “佑我，大周！”这一刻，他猛然记起身边有位谋臣曾予他说过，晋王心机深沉，绝非外表所见的那般简单。他心里一直藏匿的都只有，天下而已。
    天下？当时他听过，便是置之一笑，自小就乖巧的皇弟又怎会同他们说的那般，韬光隐晦？
    惟今日，惟现在，他才隐隐有些感觉到。那样的皇弟，这样的晋王，竟从未是他识得过一般！
    “好，好，好，好一句佑我大周，太子快快饮下此酒。”洪武帝朗声大笑，“来，你们也同朕一起举杯敬谢上苍！愿上苍佑我大周皇朝。”
    “愿上苍佑我大周。。。。。。”
    “佑我大周。。。。。。|”
    “。。。。。。”
    除夕家宴终在祥和的气氛中结束，洪武十五年就这么悄然步入。月上树梢头，似要为今夜做个见证一般，清冷如水照着每一个归去之人。
    只是经年以后，物转星移，沧桑变幻，今日景致竟再不也复存在。。。。。。
    洪武十五年，太子清被废为庶人，洪武帝立次子晋王苏为太子。
    洪武十六年，皇后赫连氏病逝永安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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